能够左右一场战争胜负的因由是很多的,但是,要左右一场比武的胜败,只需要一瞬间的动摇就够了。
哪怕敌手没有在那一瞬间发动有效的攻击,可是人心中只要有一颗不安的种子,它就一定会发芽长大。
那个少年的身手其实不弱的,素婉先命中他的两箭,分别撞在了他的左右肩,虽然不至于撞断他的骨头,可疼痛难忍也是少不了的。人受了这样的伤,拉弓射箭的姿势,多少会有些变形。
但他挺住了。
素婉率先打完五支箭,她发出第一支箭时还骑着马,到射出第二支箭时,已然自己跳下马来。没有了坐骑,她移动的速度就绝不会快,而跑得慢,在这样的时刻就大抵是一个活靶子了。
于是她根本没有一刻停止攻击,连着再发出两支箭,也都打中了那少年。
而当她的那匹马跑了一圈又回到她面前时,她也已经中了三箭。若不是她极利落地跟着飞奔的马跑了两步,蹿上马背,那少年射出的第四支箭,大约也能打到她。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若不是”呢?
她上马了,她的马跑得飞快,那根箭呼啸着落在她的身后,甚至好像擦过了她的衣角。
到底没有打中。
胜负的天平,在那一刻彻底倾向素婉。
那少年看到的是一双燃着火的眼睛,和裹着风声疾射向他胸前的箭——他的身手好到他来得及用自己手中的弓尝试去拨一下,甚至也就在那间不容发的时刻,他的弓的确打到了什么东西。
但那支箭虽然被拨歪了,却已经离他太近了,那一拨的力量不足以让箭矢坠地,却让饱蘸墨汁的毡制箭头在他怀中一撞,跌落出一串狼狈的墨迹。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一直带着帷帽的漂亮少女,她举起了手中的弓,示意他自己已经完成了比赛。
观战者的呼喊声,不知何时停了。
比赛进行得也太快了,仿佛前一次眨眼时,那个女孩儿还刚刚跳下马背,一个翻滚,立稳身子拉弓,而此刻,她居然已经赢了么?
没错,她赢了,那五支箭全部都打中了对面的少年,而少年已经打飞了一支箭了。
就算她站着不动,让他将剩下的一支箭射向她,他也依然赢不了。
在短暂的静默后,少年走向她,在她面前以右手抚胸,单膝跪下。
“我输了。”他说,“我会听从您的指派。”
围观的人群里泛起轻轻的议论声。
或许这少年的地位不低,在他行礼表示服从后,人群里又走出十余个人,接着是更多人——最终,素婉看着面前行礼的八、九十号青壮年汉子,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道:“起来罢,你的身手也很好,只是你们这里,大约已经有很久没有打仗了罢?”
少年一怔,道:“我们几个部落,一向都沾着些亲,自己不会打仗的,要说和外头的人打,那是我阿爷年轻时的事儿了。”
素婉点点头:“所以你的箭术,是为狩猎而练习的,我的箭术——是为杀人而练习的。”
那些个汉子,和那些还不曾向她拜服的战士,面面相觑。
他们谁都不敢信,面前这个姑娘——虽然瞧不见她的脸,但看着那双眼睛,听着这把声音,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半大孩子罢。
为杀人而练的箭术?
她杀过人?
“你可知晓,杀人的箭术,和狩猎的箭术有什么不同吗?”
“有什么不同?更快?”
“狩猎的箭,失去了一个机会,还会有下一个机会,所以你大可以等到最好的时机再发箭。”素婉道,“可是和人战斗的时候,只消有六成把握,甚至五成,你就应该攻击——你若是不攻击,下一刻他得了机会,一击得手,你又该怎么是好?”
那少年微一愣怔,说:“所以,你——不,您抢先发出两箭……”
“如果那两支箭用尖头,你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了。可即便用毡子做的钝箭头,你也会肩臂疼痛,不是么?”素婉道,“我们的人花了钱请你们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围猎兔子黄羊的,敌人虽然是没骑过马的农夫,可他们杀过人!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们都要听好!只要你们还不想死,上了战场,就要机灵点儿,能攻击的时候,就绝不要把机会让给敌人!”
她说话时腔调仍然傲慢,但那些不久前还个个都骄横的胡人军士,现在已然全都在细心地听了。
是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
难得有一个打过仗的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用的又是他们都能听懂的语言,傻子才不听呢。
这么听着听着,他们就难免怀疑,面前的年轻女郎,就算是经历过战斗,又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么多经验可以说?
倒好像她是哪个大部落的女将军似的。
然而哪个部落的女将军会这么年少?
或许她……真的是巫师之类的人物,所以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月,瞧着都这么年轻?
他们心中有了疑虑,但这疑虑,对素婉是好事。
可除却他们,李宝喜也生了疑虑。
她只是天真,还不是蠢!从前宜娘告诉她,她是和太后身边的胡族女官学会他们的语言的,那自然很合理,可是,她得多聪慧,才能将胡人的语言说得这样流畅?
瞧,不过是寥寥几句话,便叫这些粗豪的汉子细心听她讲话,一个个直恨不得生出一双兔耳朵似的。
她的胡语,不可能是简单地学过一学而已。
那她究竟是和谁学的?她为何要瞒着自己?她有什么想法——不,她从自己身上能图谋什么?
李宝喜有那么一霎,想要转头就走,她甚至觉得,相比和胡人搅在一起的柳曦宜,连杀了她父亲的太子,都变得可爱许多。
至少太子还是“自己人”,他的身份也没有任何疑点,哪里像这柳氏,她,她到底是什么人?
若不是李宝喜知晓太子见过柳氏,她几乎要怀疑面前的柳曦宜是一个胡女假扮的“京城贵女”……但此刻柳曦宜转过身了,看着她道:“喜娘,真上了战场,就要你来指挥他们了——接下来的几天,你得教会他们如何在夜里看你的旗,听你的鼓号。”
“……”李宝喜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动了动僵硬的嘴唇,道:“他们真的会听我的吗?”
“我没有指挥作战的天分。”素婉说。
李宝喜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分明是点一下头就可以的,可她的脑袋,怎么也点不下去。
她的犹疑,素婉也看在眼中。
倒不难猜到自己的“朋友”在想什么:她们才认识多久呢?她不过是在李宝喜的父亲获罪被杀时去探望了李宝喜一次,这样的情谊,究竟能有多重呢?
怎么可能重过李宝喜自己的性命,让她无论如何都信任自己?
素婉就这么等着。
等到李宝喜终于忍不住,她说:“你若是没有天分,如何确信我有天分呢?你分明什么都能做!你能说服这些胡人听你的,你还精通骑射,你……为什么非要带着我?”
她问完那句话,便死死盯着素婉。
她以为素婉会为难,会说什么理由,可是素婉笑了。
她也只能看见宜娘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弯了一弯,李宝喜便觉得自己像是被施了符咒一般动弹不得。
任柳曦宜凑过来,轻声道:“因为我死过一次了。”
这话让李宝喜打了个寒战,她惊恐地看着柳曦宜。这是假话,这一定是假话,可是她这么笑着说,却让李宝喜不能不信这话有八分真。
“我死过一次,那一次,我家人逃出长安,往蜀中去,只指望能逃出一条性命,却被堵在试剑关后的试剑城,任贼兵围堵数年。我看着守关的军士死了一波又一波,连我自己都上城头杀过贼!直到家资散尽,直到爷娘和弟弟们都死于疫病。若不是我有和太子殿下的婚约,守关的将军格外看顾我些,或许我也死了……”素婉轻声说着谎,半真半假的事情,说起来最能蛊惑人心,“可是那又如何呢,试剑关最终还是被攻下了,城也破了——那一天之前,我听说,太子殿下麾下,有个战无不胜的白发女将军,她就要来试剑关救我们了……我听过很多她的故事,贼兵们听到她的名字,都战栗恐惧不敢迎击……”
李宝喜屏住了呼吸,她听得懂素婉说什么,可又觉得听不懂。
直到四目相对,她看见宜娘的眼睛里,突然有了薄薄泪光。
“赵将军——在我死过的那一回里,你姓赵,冒名是你舅父舅母的女儿——你要是来得早一点点,早几天,也许我就不会死,试剑关里那许多百姓也不会死。可我就算重活一回,我也信,既然前世你能战无不胜,这一世也行,对不对?你带着他们,你早一点儿,早一点儿带着这些人,还有陇州大户的兵,还有更多、更多的兵卒,去救救百姓罢!早去一天,就有一些人是能活下来的!他们也都是人,他们和他们的亲人,也都希望能活着!”
李宝喜的疑虑不可能被这一番话打消。
可她听了这么多话,要去思索这些话是真是假——便到底是冷静下来了。
无论柳曦宜是在骗人,还是在说实话,她现在,都没有其他选择了。
就算她还能逃回陇州城里,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只要柳曦宜不跟着她走,她这个把太子良娣弄出去搞丢了的人,不一样是个死吗?
唯一的生路是,打赢。
打出一场让太子不能牺牲她的胜仗,打出一场向天下证实她是个将军苗子的胜仗!
她发狠地咬住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