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婉选择的攻击时机,是一个月光极微薄的夜。
她得承认自己的恶意——宋康麾下的“贼兵”,在他起事之前,多半只是些普通的百姓,一年到头见不了两次荤腥。
在夜里,他们看不见东西。
趁着他们什么也瞧不见,发动夜袭,他们的恐惧会成百上千倍地增长。
甚至也许都等不到敌人的刀砍上他们的头颈,他们就会自己死在自相残杀彼此踩踏的营啸里了。
这很残酷,残酷到她自己都多少有些不忍心,可是只要想到他们若是攻陷了陇州自己的“下场”,她就再也没有心软的余地了。
前世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战争的双方都不是好人,而当你还能完全地站在其中一方期盼战争结束的时候,那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要知晓绝大多数男人,他们只会被双方的士兵捉走,成为新的士兵,然后或许欺压别人,或许死在战场上。而那些女子,她们除却被抢走口粮饿死在家之外,也还有去军中凭力气和身体多活两天的机会。
可也就是两天罢了。
想救他们,唯一的办法是,尽早结束战争。
素婉望向那片营地:借着胡人骑兵移动迅速的好处,她和李宝喜,带着他们穿过一片山地,避过贼军的先锋,如今面对的,是宋康这一支分兵里押运粮食的小股人马。
事前她们也并不晓得这里扎营的人到底是什么角色,但凭着她曾嫁给晋帝并随行出征灭了自己母国的经验,在天黑之前数一数此间的车马辎重,再算算这里的军士人数,事情就变得奇妙起来。
她们算是撞上大运了。
若是毁了这些粮草!
单单想到这么一个可能,她便有些激动,心在胸膛里跳得很快,而去看李宝喜时——李宝喜的眼睛也发亮。
每个人都知道,没有粮草的军队是不能打仗的。
连夜风都吹不散她们心头的炽热。
这是大功!立下了这样的功劳,一时半会儿,在陇州城里是没有人能为难她们的了。
李宝喜握着马槊的手也有微微的颤抖,她很难不紧张不兴奋。
素婉道:“过会儿仔细着点,你的安危最是要紧,旁的——也不过是战果大小的问题罢了。”
李宝喜点了点头,她抿着嘴唇,一点儿声音也不出。
素婉又道:“贼军的粮草,能烧的就都烧了。”
“嗯?”李宝喜一怔,这回是说话了,“我们不能把这些粮草运回去么?今年陇州的收成也不大好,又死了许多百姓,若是能把这些粮草运回去,想来也能解燃眉之急……”
素婉道:“咱们用这些胡人运粮?且不说我们还答应过,所有的战利品都给他们,便没有这回事,他们又能运走多少粮?他们若是带着粮草跑了,你我上哪儿追去?”
“胡兵到底还能一用,今后说不定还请他们来助战呢,便是他们得了粮草,也胜过白白烧了呀。”
“但若是贼兵也花钱请他们助战呢?今日给了他们粮草,明日他们便成了我们的心腹大患,又该怎么说?”
“不会的,我们可以和他们说好——我阿兄说过,胡人做买卖,说话就是发誓,再讲信义不过。”
素婉摇摇头,她说:“胡人么,一个人来,是很守信义的,一群人就未必了。他们若真是守信,史书上如何有那么多降而复叛的胡酋?谁也不是天然的好人,若不是咱们自己人,还是不要太信任的好。”
李宝喜就没说什么了。
她微微偏过头,将目光投向远处贼军的营寨,在这样的暗夜里,便是她的眼神很好,也只能看到墙栅和木围的影子。
她要在那里作战。
她必须要冷静下来,把从前阿娘说过的,她自己偷看兵书学到的都拿出来,找出一个最好的法子,用最小的伤亡,消灭这一营敌人和他们运来的粮。
她不该花心思去烦躁的。
素婉不知晓李宝喜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察到李宝喜的心思不大稳,待要开口,看看她固执地偏向一侧的头,便又把要出口的话给咽回去了。
喜娘如今好像并不愿和自己多相处。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她的确就是在利用李宝喜,但李宝喜也不是什么傻子,她不愿被利用,自然心中有刺。
此后要么让李宝喜晓得和自己搭档的好处,要么便要换一条路走了。
但此刻——此刻她打出一声口哨来,李宝喜便立时提起了马槊,她身边那个负责打旗号的胡人士兵,也便立刻把将旗高高举起。
牛角号低沉连绵的响声传过来,紧跟着就被急促的马蹄声和冲锋的呐喊声截断了。
素婉的耳朵嗡嗡作响,她不知道他们怎么喊出了那么大的声音,可比她前世听过的战吼要凶猛多了。
莫不是这里的胡人部落,主要是靠嗓门大来把对方吓走?
她甚至走了一霎神,想到了这样不经的事情,便忍不住笑了一下。
也就只有时间笑一下。
紧跟着,那座营寨就做出反应了。
有人从军帐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大声呼喝军士们组织反抗,也有士兵不知从哪儿弄了火把,将营寨里照出一小团一小团的亮光。
平心而论,一个全然不知兵的武官,反应绝不会这样快,可他的兵士实在慌乱,那比兵士还多的运粮民夫,就更加不安了。
他们不安,就不会站在原地等着夜袭者来砍,只会飞快地朝着某一个方向跑走。若是有几分冷静的人,会听一听哪里传来的声音更小,不冷静的人,便跟着眼前随便什么在跑动的东西,玩命地迈开腿了。
更加不冷静的人,甚至会因为自己看不见夜路,便抢一根火把,像个活靶子一样亮堂堂地跑来跑去。
再有些冷静极了又很信任自己运气的,则会趁乱偷一袋粮食走。
他们乱成一锅粥,只是没有几个人拿起武器,拿起武器的人,又未必找得到敌人在哪里。
这样盲目的情形,直到第一个粮仓被点燃时才有所缓解。
借着那个奢侈的巨大火把的光,“贼兵”们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形:营寨周围的木栏已经被不知什么人搬开了,或许是敌军,或许是逃命的自己人,这营寨就像是一块到处都是破洞的布,每一个洞里都涌进如潮水一般的骑兵。
骑兵!
他们是押粮的,全队上下,也只有带头的那个武官和他的几名随从有马,其他人都是凭腿走的。
而步卒面对骑兵,不消说拔刀砍杀,便是瞧着数十匹高头大马迎面冲来,能不拔腿逃走的,便已然是精兵了。
他们不是精兵,他们是被抓来的壮丁。他们耳中听到的声音那么嘈杂——武官们叫喝的“给我上啊”“不许逃”,像是一条条看不见的绊脚绳索,但不知从哪儿响起来的,他们熟悉的乡音却叫着“快逃!虏贼来了!”
那声音多么清晰,仿佛能汇成一片温柔的水浪,裹住他们,将他们带去清凉的、安全的、熟悉的地方。
若他们还有胆气犹豫数息,便能看到自己的同袍,在几个骑兵飞掠而过的时刻像草一样倒下的情形。
逃!快逃!
就算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偷一袋粮,带着逃回家去,养活婆娘儿女,也不能在这里被人当麦草一般割掉!
或许那些逃亡者这辈子都没有跑得那么快过,他们翻过鹿柴,越过沟堑,那身影是多么矫捷灵敏。可是他们身后的骑兵追过来了,马蹄总比他们的双足快……
战斗不满一个时辰便结束了。
有些人运气很好,全须全尾地做了俘虏,有些人运气很差,直到战斗结束的前一刻,才吃了致命的一刀,没活下来。
素婉策马而过时,他们甚至还能说话。
她看见一个胡须花白的男子紧紧抱着一袋粮,粮袋和他的胡须都被血染红了,他倒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像是一条无望地挣扎着的鱼。
大约他已经因失血而昏了头,在素婉看向他的一霎,他竟然想挣扎起来,他喃喃地说了什么,但素婉听不清。
倒是她身后跟着的两个陇州婢女听到了——她们都是李家的下人,跟着小娘子们出来,是尽为人奴仆的忠义,可眼见这样的战场,又岂能不害怕?
分明都慌得哆嗦了好久,可听到那老人说话时,其中一个却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素婉就回头瞧了她一眼:“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小女婢的眼中涌出了热泪。
她张张口,说不出话来。
“慢慢说,不急。”素婉道。
她用手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张开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老丈说这袋粮是他家的,求我们把这袋粮送回他家去,他还有老妻和孙子,没有粮,他们都要饿死……”
素婉望向那个老人。
他已经死去了,死前没有人回应他的请求,他就没敢放下那袋粮食。
也没有装得很饱满。
只是大半袋而已。
素婉跳下了马,走到他的遗体前,将那袋染血的粮食提起,挑开了绑袋的绳子,然后伸手抓了一把出来。
那一把里,五成糠,四成豆,只夹着几粒细小的粟。
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李宝喜不愿意烧粮仓了。
“这是陇州百姓赖以活命的——活命的,‘粮’。”她说,“他们把这些粮都抢走了,我们若是烧光了这些粮食,他们回军之时,必然还要聚敛粮草。”
李宝喜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正听到她这一句话。
这年轻的女将,她刚刚因大胜而显出雀跃神色的面容,忽然便暗淡了。
她丢下了心中那时隐时现的不满,问:“宜娘,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不抢百姓粮食吗?”
素婉道:“我有好几个办法呢。”
“你且说说?”
“一是获得几场大胜,把他们都杀光,二是派人不断袭劫他们的征粮兵卒,让他们不敢下乡,三是——给这批粮食下毒,留给他们。”
“下毒?”李宝喜吓了一跳。
“让这些胡人拿一些,再烧一些,剩下的便伪装成胡人入寇抢掠后拿不走的财物,丢在这里。”素婉道,“贼兵也不能饿肚子,这批粮也是他们‘辛苦’征来的,等咱们走了,他们必是要回头看看还有没有余粮的!若有,这批粮食,他们一定会运回去。”
“可我们哪来那么多烈性毒药呢?陇州城里怕都没有罢,也不知胡商那里有没有——纵有,怎么运来,还是个麻烦事儿。”
素婉就有些答不上了,她也得想一想,仓促之间,哪里有那么多好办法?
可一个胡兵此刻正策马赶到,神色很是欣喜,他对素婉道:“贵人!我们发现了许多铠甲!这个也送给我们做报酬吗?”
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