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阿黑抬起头,颤颤巍巍地给赵羽皓赔了一个笑脸。
雷自明看看别的奴工,又看看汪苍:“是真的吗?”
“真的。”
“真的。”
……
零零落落的声音响起,赵羽皓目光从这些人身上点过,都是之前章赫的狗腿。
看来先前的报复起了作用,眼看章赫回不来,这些人居然就要对他投诚了。果然,弱肉强食、利益至上的丛林法则,才是社会阴暗面的通行证。
雷自明极为不悦,但比起自己下矿,或者从其他工段调水平更差的爆破工兼任,赵羽皓确实是更好的选择。他将手册一合:
“汪苍,他说的东西你记得吗?”
“记得。”汪苍的声音依旧细弱无力,好像随时怕吵到自己。
赵羽皓低下头,轻轻勾了勾嘴角。
三个月后。
赵羽皓很不自在地坐在隔间内的审讯椅上,将近半年除了站就是跪,突然有个椅子坐,居然产生一种奇怪的不适应感。
进来打过招呼之后,他就低着头沉默,位容方也不说话,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久到让人觉得安宁。
赵羽皓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想。
直到门口的监工都着急起来,用橡胶棍敲了敲铁门:“探视的时间只有45分钟。”
赵羽皓想抬头看看师父,但又不太敢。想到之前还在监狱的时候,哥哥来看他,也是这样沉默。其实是有点伤人的吧?
他咽了口唾沫,口中干得只是做出了吞咽的动作而已。
他还是没勇气抬头,生死离别都告别了两次,他实在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再次面对师父。好像只要低着头,就可以躲过那严厉而失望的目光。
会是那样的目光吗?
赵羽皓的喉结又上下涌动了一次,终于小心翼翼地摩擦起声带:
“上次……对不起。”他知道刚才已经道歉过,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位容方不知可否,语调平静得有些严格:“脖子上怎么了?”
赵羽皓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想伸手摸一下,就想起自己的双手被扣在椅子上,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位容方皱眉,这孩子怎么好像十年没说过话似的,于是他选择给出更明确的询问:“左边脖子到肩膀,有很大一片红疹,会难受吗?”
赵羽皓反应了好一会儿,师父的语速好像比平时略快一些,是不耐烦吗?
“电磁干扰。”赵羽皓觉得自己在解释,又觉得哪里不是很对劲。哦对,师父是问会不会难受:
“不难受。”本能的回答。
下一个指令简单明了:“抬头看我。”
赵羽皓僵了一下,然后把快要埋到胸口上的下巴缓缓往上抬,身体坐正。
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听到下一个指示。
均羽知道逃不掉,缓缓地将睫毛向上抬起,灰褐色的眸子像是泥土一样,反射不出一丁点光芒。
“师父。”一声小心翼翼的招呼,好像直到这一刻两个人才刚刚碰面。
位容方的脸色是均羽想象中的那样,严肃、沉静,但没有失望和挑剔,语调也像是在进行一次平常的小考:
“你是故意袭警才被调到这里的吧?”
“是。”长长的睫毛扑簌一下又垂落回去。
位容方的语气终于带上不满:“不许再故意惹事。你的身体负担不了。”
“是。”声音几不可闻。
位容方叹口气:“骨裂恢复得怎么样?”
有什么话到了嘴边,但一秒后又被咽回去。均羽想起这里有一个条例,大概是加减刑和严重恶性事件会通知家属。
于是他眨了眨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语气道:“赵羽皓的户口上,应该是没有人的吧……”
位容方是彻底无奈了:“你不一样。”然后很快捡回上一个问题,“骨裂怎么样了?”
“哦……没事。”
“医生回访记录上写的是:未如实将病情上报监区,无养护、无锻炼,服药情况存疑。拒绝随诊。”位容方的怒气总是带着威压,“你在搞什么?”
明显单薄了许多的肩膀缩了一下,均羽的茫然着,好半天才轻声回了一句:“对不起。”
“答非所问,我是这样教你的?”
“啊……?”均羽瞪大了眼睛,忽然反应过来,师父是真的在问自己的近况,不是关怀也不是责问,只是在要答案。
在这里太久,均羽已经全然习惯这种并不需要实际回答的应对,忽然跟师父说话,反应总是慢了好几拍。
他想了想腿伤,不值得在意,但确实是有点影响生活:“已经愈合了,偶尔会痛。……痛的时候站起和跪下有点困难,别的没什么。”
位容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后遗症是肯定的,很可能还说轻了。但他更想知道原因——均羽究竟是在置气,在求死,还是别的什么。
“还有一个问题。”
均羽偷偷抬眼瞅师父的脸色,知道无法蒙混过关,又回头看了一眼监工,声音变得更蚊子叫一样:“说了也是一样的下矿,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知道自己在避重就轻,而师父的眉头明显皱起。几秒后,不得不嗫嚅道:“药……吃了难受……养护和锻炼……太累了……”
“随诊呢?”
“感觉没什么用……”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均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努力让自己坐得更标直些。
他同时感到害怕,即使知道师父不可能越过监工罚他,语气里还是带了些讨好:“我知道错了,师父。”
位容方微眯起眼,不善的目光上下打量着。
均羽身上罩着长而旧的麻布袍子,显然不是日常工作的衣服。裸露出来的皮肤黄而暗沉,浮着一层略灰的粉末。原本偏圆的脸瘦了一大圈,头发也理得极短,棱角分明得有些陌生。
标志性的小鹿眼不再湿润灵动,下方围着大半圈暗沉,显然是长期以来都睡得不好。
唯一不变的是神态。均羽大概也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坐正身子抿着唇,不敢低头,但视线紧紧盯着自己身前,一副老实听训的样子。
位容方不满又无奈,这哪里有一点照顾好了自己的样子?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一些,因为均羽一定会执行自己的命令:
“不许逃避。”
赵羽皓脑子宕机了一会儿。
他好像……确实是在逃避没错。
逃避普通矿区、逃避探视、逃避治疗……逃避痛苦、屈辱甚至生命。
但这些原本就是哥哥的惩罚不是么?
恨也好,报复也好,这是哥哥的惩罚,是他欠他的。
而他还是那么自私、自作聪明,做着让大家都不满意的事。
“对不起。”这一次道歉有了具体的指向,“我会听话。”即使师父看不到。
位容方点点头:“我相信你。”
消失已久的情绪涌上来,均羽张了张嘴,又闭上。再次说话的时候,心中打定了主意:
“师父,您别来看我了。从主星到这里,来回六七天……”
“这是我的事情。”位容方打断道,“来不来由我决定,你只要考虑是否见我。”
均羽有些着急:“电磁干扰对您的铀核影响尤其大,朗哥和……也不会同意的吧?”
他想说哥哥,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叫国君又显得像在赌气。但他真的不知道长翎怎么想的,连宗室和姓氏都不给他留。
位容方的语气坚定:“他们无权干涉。”
门口,监工再一次用橡胶棍敲击铁门:“还剩五分钟。”
均羽慌张地回望一下,身体前倾:“您的身体到底怎么样?这样舟车劳顿,您真的承受得了吗?求您告诉我!”
位容方笑笑:“没有你想的那么差,现在大约才刚刚进入二期。”
“二期衰竭不正是影响脏器吗?!”均羽的语调恳切。
位容方并不想第三次回答同一个问题,转而道:“最后几分钟,你没有问题想问两个哥哥?”
均羽又愣住了,可以问吗?
位容方不得不给他一点提示:“上次回去,你哥嘴上不问,但在我那儿喝了两个小时茶。”
均羽将整个身体彻底的缩回椅子里。
长翎一定还是想要被他记挂的吧,要是师父回去,跟长翎说自己一句都没提他,指不定又要怎么生气。
但他能问什么呢?
工作定然是不能问的。身体,有医疗团队在,自己问这个也有想干涉的嫌疑?
生活上,锈宫什么都不缺,哪轮得到一个奴工担心……
他心中一动,其实是有一件事的。到了嘴边,先出口的却是朗哥的事:“伯父伯母……怎么样了?”
“三期衰竭终末,所有脏器都失能了,全靠外循环。他母亲偶尔会清醒一下,父亲已经深度昏迷有十天了。”位容方语气里也是忧虑,“脑死亡的通知没下来,他放不开手。”
我真该死。均羽无言。
核心矿区里,能有家属不远万里来探望的人不多。
先到主星,再与U122星来回,路费就是一笔不低的开支。进出矿区耗费数日,没有网络、最原始且颠簸的交通工具的的折腾,以及电磁干扰造成的不适,都是阻碍。
克服万难到了这里,除了见面聊45分钟以外,带不进任何物品和帮助,甚至连信件都不能传递。
因而,次次都有亲属探望的奴工屈指可数,除了那些跑通了走私渠道的,就只有赵羽皓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