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大步踏了过来,在楼下的石板路上仰着头,朝凤凌挥手,行动间莫名带着些孩子气。
凤凌小幅度地朝他招了招手。
他得到准许,眼中喜色更浓,一溜烟似地跑上阶梯。
七郎上至二楼,看似随意地望向窗外,随后才道:“姐姐,你怎么来了。你是何时来的?”
凤凌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我刚坐下不久,可惜了,没能看到那细作。”
“姐姐,抓那个细作时我帮了不少忙呢。”七郎瞳光闪动,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凤凌忍俊不禁:“这样啊,那你挺厉害的嘛。”
七郎轻笑,忽然蹲在她跟前,眼里带着希冀,睫毛扑扇。她像是被蛊惑般下意识伸出手,她眼中映出七郎成熟俊逸的脸。
窗边,一缕微风卷有凉意,拂过凤凌的发梢。她眼神顿时清明,就快要触及到七郎的手,堪堪在半空中停下。
她到底是怎么了?明知七郎对她的心思,怎么还是忍不住要摸他?
七郎歪着头,困惑地望着她:“姐姐?”
凤凌被他这般一喊,顿时觉得有些心虚,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七郎瞧着那只近在咫尺的手,索性主动迎了上去,轻轻蹭着,用带着鼻音的调子道:“姐姐不必费力,我完全可以自己来。”
凤凌惊得连手都忘了收回,任由他在她手上胡来。她呆呆地看着七郎,他眼中的情愫几乎要将她吞没。
“咳咳咳——”
坐在凤凌对面的柳舒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凤凌这才嗖地把手收回,转过身,没敢直视七郎。
柳舒阑双颊通红,立马用宽大的衣袖遮住眼睛:“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见,当我不存在就好。”
七郎撇了撇嘴,起身道:“姐姐,我还有公务在身,过几日再去找你。”
凤凌含含糊糊:“嗯……”
……
夜里,皓月高悬。恰逢十五,又至凤府内例行家宴的时分。
明亮的厅堂中,红木圆桌上摆满了菜,桌面有四副碗筷,但仅有两副碗筷前坐有人。凤凌悄悄紧了紧腰带,她遥望着眼前色香俱全的菜,肚子已经不止响了一次。
她忍不住问坐在一旁的倪紫嫣道:“姨娘,父亲和弟弟是否忘记今夜的家宴了?”
倪紫嫣抿了一口茶水:“不该忘记的,许是最近城里事务过多,耽搁了。”
她看向凤凌腰间那条紧勒着的腰带,提议道:“凌儿,要不你先喝碗汤垫着。”
凤凌摇摇头:“不了,姨娘,父亲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
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差再等一会儿。
倪紫嫣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丫鬟吩咐道:“菜又凉了,再端去厨房热一热。”
片刻后,冒着热气的菜再次被端回桌上。
此时,门口也传来一阵脚步声。
凤渊跨进厅内,他面色略有凝重,脚步踏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后跟着的凤斐然也眉头紧锁。
倪紫嫣起身,为凤渊调整好椅子,扶他坐下,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
凤渊脸色稍缓:“最近城里出了事,公务变得多了。往后若是过了戌时,不必等我。”
倪紫嫣轻声答应。
由于大家都饿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片刻就去了大半,其中占功劳最大的莫过于凤斐然。
凤凌眼见父亲放下筷子,说出了她心里的疑惑:“父亲,城中的细作不是已经被处置了,为何还会有如此多公务?”
凤渊道:“还有九个北狄士兵未处置,现下他们被关押在牢里,我和聂将军都有些头疼。”
凤凌闻言不解地蹙着眉。
北狄士兵?是当日侵入城中的北狄士兵吗?他们其中竟然还有人活着,她还以为那些人都已经直接被处死了。
凤渊发觉她眼里带有困惑,遂解释道:“这九人虽进了城,但刀刃上无血迹,说明未伤及我北越城军民,且当时又主动放下兵刃。对于此种情况,即便是俘虏,也不能肆意挥下屠刀。”
他抚摸着手边的杯子,继续道:“可总不能就让这些人轻易地回去,然而继续关牢里也浪费粮食。虽说现在北越城不缺粮食,但这粮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凤凌恍然,几息后又道:“父亲,此事聂将军是如何看的?”
凤渊没好气地道:“他啊,这个老狐狸,说什么要重新整顿守城军,直接把这个难题扔给了我。”
凤凌忽然想起,在她的那个世界,古代的俘虏除被杀或放回外,似乎还有第三种选择。
于是,她道:“父亲,可否让他们以劳抵过,为北越城种地、盖房子什么的。”
凤渊摇头道:“此法行不通,那些北狄人性子倔,还带有狼性,难以驾驭,让他们做事,恐怕不行。”
凤凌撑着下巴:“那真是没辙了。”
凤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再关他们几日便放了吧,左右留着也无用。”
霎时间,一个点子忽然在凤凌脑子里成形。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对凤渊道:“父亲,我有一个主意,能给他们个教训,让他们再也不敢来城中捣乱。”
……
两日后,北越城监牢里。
此处常年不见天日,昏暗的虚无中弥漫着浓厚的霉味。一间较大的牢房内,关押有九人,他们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银光。活动时,铁链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陡然间,牢房的尽头射入一道炫目的阳光,五名身着甲胄的军士踏着步子进入牢房中。那九个被关押的北狄士兵连忙凑在一块,目光凶狠地望着向他们走来的军士。
“速度快些,给他们套上头套。”为首的军士吩咐道。
“你……你们要做什么?”一个大胡子北狄人大呼。
“城主吩咐,要将你们在城门斩首。”为首的军士挑眉笑道。
牢中的北狄人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你们这样是有违道义的!”
“你们不能这样做!”
……
“你们还好意思说道义?你的同胞还杀了无辜百姓,这又该怎么算?”为首的军士道。
“这……可我们并未杀百姓,我们只是想劫了粮食便走。”一个年龄较小的北狄人道。
“对啊,我们没有杀人!”又一个北狄人道。
为首的军士不为所动,又吩咐他的下属道:“还不快些动手,套了黑布就去城门斩首。”
几个北狄人开始破口大骂,叫骂声不绝于耳。渐渐的,他们隔着黑布感受到了微弱的阳光,叫骂声弱了下来,变成求饶声。
来到城门口时,有两个北狄人的腿根处沾满水迹,显然是因过度恐惧而失禁了。押送他们的几名军士嫌恶地捂着鼻子,随手抽出他们的头套后,用力将他们一个个踹出城门。
旋即,沉闷的关门声自那九个北狄人身后传来。那些个北狄人被踢得面目朝地,吃了一口泥沙。
回过神时,发现他们手脚上虽还铐着锁链,但项上人头却完好无损。回头一看,背后的城门紧闭。倏然间,他们明白过来,屈辱感与愤恨在胸腔里交织。
大胡子北狄人从地上爬起来,在城门口叫嚣:“愚昧的汉人,竟放虎归山,今日之辱,我来日必报!”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城主是吧!还有城里的愚民们,都给大爷我等着,你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城墙上几名守城军士听不下去,纷纷怒道:
“恬不知耻!关押你们的这十日,可曾短过你们吃食?”
“城主何等慈悲,一群俘虏而已,就应该让你冻死饿死在牢狱中!”
大胡子北狄人闻言,还想继续骂,却被身旁的同伴制止了。
一名年轻北狄人面露愧色:“大哥,别说了。”
大胡子北狄人气愤地揪着他的衣领:“怎么,只是几顿吃食你就被收买了?”
另一个北狄人也道:“别说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大胡子北狄人气得直跺脚,看向其余未发一言的人:“你们说话啊!一群软骨头!”
被大胡子揪住衣领的年轻北狄人抬眸:“大哥,你也在那时放下了兵刃。”
大胡子神色一僵,松开了手中的衣领,愤愤地回头望了一眼北越城城门,垂头离去。
这一幕被凤凌看在眼里。
她此时也站在北越城城墙之上,身侧还立有一位身形矫健的男子。
她向身侧的男子问道:“七郎,你认为此番处理可算妥当?”
七郎不经意地眨眼:“姐姐如此既让他们长了记性,又不失道义,自是十分妥当的。”
凤凌把鬓边的碎发别于耳后,看似随意的问道:“你怨恨北狄人吗?”
七郎平静道:“不恨。”
良久,他缓缓道:“我年幼时曾恨过我父亲,但也没有因为他而恨上所有的北狄人。只要他们不攻城,我不会对他们出手的。”
凤凌道:“你现在不恨你父亲了吗?”
七郎嘴角挂上一抹苦笑:“我连他姓甚名谁,是何身份都不曾得知。这恨意就像丝线落入深不见底的河流一般,瞬间就失去了踪迹,最后会到到何处也不得知晓。”
凤凌有瞬间失神,她将手扶靠在粗糙的石砖上,注视远方。
刮在脸上的北风时而温和,时而狂躁。放眼望去,此方天地寂寥广阔,却也变幻莫测。
……
北越城,华夏国的极北之地,严寒呼啸而至。而在北越城更北的地带,还另有一个王国,名为北狄国。
起伏的山峦间,屹立着一座壮丽的宫殿。其外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庭院的低矮灌木被修剪得平整美观。侧殿的一间小室内,地面铺设厚实柔软的毛毯,踩上去如在云端漫步。
室内的木床上侧躺着一个头戴绿宝石额带的男人,面色苍白如纸。男人床边坐着一名手足无措的医者。
一个男子在毛毯上来回踱步,脸上带有不耐烦之色。
“不是说他已经醒过来了吗?怎么现在又叫不醒了?你不是王庭中医术最好的吗?怎这般无用!”男子背上随意垂落的头发略带卷翘,他看向床边的医者,呵斥道。
医者吞吞吐吐:“五殿下,储威将军半个时辰前确实醒了过来,但他又晕过去了。”
被称为五殿下的男子是北狄王的第五子,名为耶律寒。
耶律寒厉声道:“他已经在殿里躺了足足十日,父王已再三询问我此事,你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给弄醒。”
耶律寒垂眸看着床上的人,眉心紧蹙
储威是他的直属部下,也是北狄的一名将领。数日前,他派遣储威去往北越城与他布在城中的棋子接应,以完成劫粮任务。此次计划,周详严密,本应无任何疏漏,却未曾想,派出的一百精兵,回来的,仅有四五人。
询问那几人得知,储威当时已然带有数十人去往北越城粮仓,城门被控制,守城军来不及做出反应,储威完全可以攻入粮仓。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得手,而是径直返回。再详细的,耶律寒并未问出,因为跟着储威回到北狄的几人,他们当时只负责在城门接应,并未随储威进入城内。
也不知粮仓外究竟发生了何事?粮仓外理应无重兵把守,为何会如此。
耶律寒冷着一张脸,把那医者吓得直发抖,连忙从药箱里取出一粒乌黑的丸子,放入床上躺着的储威口中。
“五殿下,此为促醒药,储威将军一刻钟内必能醒来。”医者哆哆嗦嗦道。
“有这种药早几日不拿出来?”耶律寒忍下想要揍人的冲动。
“回殿下,此药性烈,几日前将军命悬一线恐怕用药后会撑不住,现下虽仍虚弱,但暂无性命之忧,方可用药。”医者赶紧回答。
耶律寒松开握紧的牵头,将信将疑地盯着那医者看了好一会儿。
“咳咳咳——”
躺在床上的储威发出微弱的咳嗽声。
耶律寒面色一喜,朝医者摆摆手道:“你先出去,有事再叫你。”
医者如蒙大赦,提着药箱离开。
“五……五殿下,臣办事不力,请您责罚……”储威撑着身子要起来。
耶律寒按住他,示意他重新躺下:“责罚自是少不了,但你先说清楚,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储威声如细丝:“原本我方打了北越城一个措手不及,城门已被完全控下,按理说,守城军还来不及反应,但正要攻入粮仓时,不知为何来了四个守城军……”
耶律寒打断他的话:“你带上好几十人进城,只来了四个守城军,你就害怕了?”
储威又连着咳嗽了几声,脸颊染上异样的红色:“不是的……殿下!并非属下懦弱,而是那为首的军士像极了您,不少人都怔愣在场,彻底失去先机。况且,他枪法诡谲,一挥之下横扫我方十余人,瞬间人仰马翻,我军难以匹敌。后面又有援军赶到,我只能撤退。”
耶律寒沉吟:“长得像我?”
储威道:“殿下,那人与您的相貌足足有六七成相似,瞳孔又是银灰色的,或许……”
耶律寒面色凝重:“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他有可能是那个人?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