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城外。
千军万马中,耶律寒高坐于他的雪色战马之上,面色凝重如铁。
如今的战况和他所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原以为,在他七弟受伤后拿下北越城只是时间问题,而这几日,他都没在守城军中看见那道身影。守城军却越战越勇,身上像是有使不完的劲般。
反观他们北狄士兵,在连续不断的暴雪下,体力已渐渐不支,连战马也出现腹泻的情况。一开始人数上的优势,在不断的消耗下,也渐不明显。
前方不远处,又有几匹战马倒下,口吐白沫,在上边的士兵被摔了个结实,还未爬起来胸前便多了一柄白刃。
耶律寒攥紧手中缰绳,咬牙道:“撤——”
“小姐——”
小兰的呼声满是雀跃,房门留了一条小缝,她没有多想,推门而入。
眼前的一幕让她错愕,眼睛徒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的两人。
她家小姐,正端坐在床上,而聂校尉则半躺着,把脸搭在小姐腿上,面容惬意非常。
不是吧?这一定是她看错了!
她忙不迭用力揉了揉眼睛,企图驱散眼前的幻象。
再次朝床榻的方向望去,小姐已然站起,背对着她。聂校尉双手撑在床上,脸上尽是委屈,仰头看着小姐。
凤凌轻咳两声:“小兰,你怎么不敲门就入内。”
“小姐,我瞧房门没关,所以……”小兰矮下身致歉,“是我莽撞了。”
凤凌感受着腿上残存的温热感,耳根有些发红,她就不该由着七郎的性子,让他这般肆意。
最最最紧要的是,房门都没关好!
凤凌用手在腮边扇了好几下,才转过身道:“话说回来,你急急忙忙进来是要说什么?”
小兰这才想起来意:“小姐,少爷方才回来同我说北狄军这次可是栽了大跟头,他们的战马不知怎的出了问题,导致战力有损,士气大减,只得落荒而逃。”
凤凌挑眉。
这莫不是连老天爷也在助她?助北越城。
她全然将方才的窘迫遗忘,向七郎抛去一个盈满笑意的眼神:“七郎,太好了。你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养伤。”
七郎意料外的未展露出开心的神态,面上反而还带有愁色:“姐姐,只要北狄还未完全撤军,我就难以安心……”
凤凌不愿他难过,遂转移话题:“七郎,我听说你以一己之力斩杀北狄近千人?你当真是英勇无比。”
七郎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膝盖:“姐姐会不会觉得我……觉得我嗜血好杀?”
凤凌脑子瞬间空白,她分明是想夸夸他,让他展露笑颜,怎么他反倒是思路清奇,钻起牛角尖来。
北狄士兵是攻打他们的侵略者,是敌人,杀敌有何不妥?
等会儿,她好像忽略掉七郎也身负北狄血脉的事。所以,他是因为这个而伤心?
“七郎,你保护了北越城的百姓,让他们不受战火,让他们还能活着,吃上一口热乎的饭。”凤凌坐在他身旁,用手轻柔拍向他的背,安抚着,“我相信,城中没有哪个百姓会认为你嗜血好杀,他们只会记得,是你守护了北越城。”
闻言,七郎眼睛亮了起来:“姐姐真是这么认为的?”
凤凌认真地点头:“当然,我何时骗过你?看来,当时你决意入军营是正确的,未到三年,你已英姿勃发,能独当一面,真为你感到高兴。”
“姐姐……”七郎身下的垫子如云朵般柔软,他坐在云端之上,飘飘然起来。
凤凌瞧见他面露喜色,顿时松下一口气。
他却忽然问道:“姐姐……觉得我好吗?”
“你当然很好啦。”
“那……姐姐喜欢我吗?”
凤凌呆住,她呼吸一滞,琥珀色的双眸里透出讶然,也带有少许无奈。
七郎还是对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下意识朝门口望去,小兰不知在何时出了房间,房门紧闭,不留一丝缝隙。
她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七郎,你听我说,我一直以来都只把你当成弟弟。所以,即便我是喜欢你,也是姐姐对弟弟的喜欢。”
七郎像是完全没听见她说什么似的,自顾自道:“姐姐,你喜着素色,其中以藕色最佳,喜淡雅的香气,偏爱花果香,喜食烧排骨,偏爱甜食,但又因害怕面上生粉刺而不敢多食……”
“等等!你说这些做什么?”凤凌不明所以,打断他的话。
“姐姐,我刚才说的这些可对?”
“对是对,但你说这些做什么?”
“是姐姐自己说的,会喜欢懂你的人。姐姐,我敢说,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你。”
七郎说这句话时目光炯炯,如长夜里迎来的第一缕朝阳般吸引人,让她无法不与之对视。
在他的眼里,没有玩笑,没有戏谑,没有马虎。有的是无尽的专注与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爱意。
“姐姐,至于你想要做的事,我亦会拼尽全力为你达成。”七郎郑重道。
凤凌的心弦被狂风所搅动,难以平静。
七郎的这番话,竟让她挑不出刺来,难以反驳,难以回绝。
良久,七郎见她不语,也未催促,只是低低道:“姐姐其实不用马上回答我,我可以慢慢等,等姐姐……”
等姐姐意识到喜欢他的那一天。
七郎忽然起身,套上他床尾的纯黑皮靴,披上一件墨色披风。
“你要去哪。”凤凌还是开口了。
“姐姐,经这几日的休养,我的伤口均已愈合,我要回营里去了。”七郎恋恋不舍地望着凤凌,语气却带着决然,“天寒,姐姐无事也少出去走动,当心身子。”
他这几日确实是使了不少性子,心中还隐隐生出想要伤一直不好的念头。
这样,姐姐就能一直陪着他,顺着他。
但是,北狄之患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每每在他觉得最甜蜜的时刻不断提醒他、警醒他,不要沉沦……
他脚步坚定,一步一步迈出让他眷恋的温暖之地,踏入肃杀的寒风中。
他知道,唯有直面这严寒,他才能真正的留在他想留的地方。
军营中,许是刚打了场胜仗,四处洋溢着欢笑。七郎在营里穿梭,许多军士向他打招呼,问候他的身体,他皆点头回之。
熟练地走至军营最中心的大帐前,他掀起帐子,缓缓入内。偌大的军帐里,仅有两人,他们在沙盘前迎面而坐,似在商讨。
“伯父,义父。”七郎礼数周全地道。
坐于沙盘前的两人听到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扭头望向七郎。
凤渊道:“七郎,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聂荣政道:“儿子,要不再接着养养?反正现在北狄也不会再攻来。”
七郎摇摇头:“我的伤已经愈合,多谢伯父、义父关怀。”
凤渊叹道:“凌儿在家中可好?这几日她也着实辛苦,没想到,她竟真的能帮上守城军的忙。”
“姐姐在家中很好,她照看我确是辛苦。”七郎有些茫然,“但,伯父,姐姐她是为守城军做了何事?”
凤渊诧异:“你这几日都在府里,她都没同你说吗?”
七郎胸中有些发闷。
说起来,姐姐这两日看着是有些疲惫,他原以为是忧心战事。未曾想,她还做了别的事。
凤渊眉眼含笑:“凌儿她前几日捣鼓出了黄精油茶,让府里的小厮在营里发放,军士们饮用此茶后不仅身上寒意全消,体力也恢复得极快,这才在迎敌时占了些上风。”
聂荣政拉着七郎,挺了挺腰板道:“你的女儿自是万般的好,可我的儿子也不差,他可是能挡下北狄千军万马的人。”
七郎沉声道:“义父,您谬赞了。其实,我此番来是有一计想要求您二位同意。此计若成,可让北狄军彻底退军。”
聂荣政与凤渊都来了兴趣,问道:“是何计谋?说来听听。”
七郎详细向他们两人说明了计划。
听完,凤渊拍手称好:“此计甚妙,北狄军若是没了粮草,必然得撤军。况且,城中刚打了胜仗,他们定是料想不到我们会选在今夜偷袭。”
聂荣政也激动道:“七郎,若你能成功烧毁北狄军的粮草,我封你为副将!”
七郎眼见进展得如此顺利,心中的沉闷逐渐消散:“定不辱命。”
……
是夜,风雪暂停。
距北越城以北五里处,密密麻麻的临时军帐中透出星点光亮。
其间,有一顶军帐的防守尤为严密。不仅帐前站着两个守卫,帐外还有四五人交替巡逻。
此帐中,明亮如昼。
一高大男人坐于桌案前,手中持有书卷。此人在面貌上与七郎极为相似,不同于七郎的是,他腮边留有短须,看起来更为粗犷。他正是耶律寒。
他凛声道:“结果如何?”
恭敬立在他身前的木清答道:“殿下,查出来了,果真是吃下去的食物有问题。”
耶律寒放下书卷:“可是马儿误食了周边的毒草?”
木清摇头:“不是,是我们带来的马草有问题。我方才去检查时,马草袋的最底部有一层白灰。”
耶律寒脸色沉下来,手上的关节咔咔作响。敢给他使这种绊子的人,根本不用猜,也能知道是谁。
耶律寒眼眸带着戾气:“去查!找到证据,看看他到底是派谁对这马草做了手脚。我就不信他做事真的就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木清道:“是,殿下。”
“报——”
一名北狄士兵在帐外大喊。
耶律寒语气不善:“进来。又有何事?”
那北狄士兵连忙跪下道:“殿下,是北越城那个与您相貌相似的人来了!他自称是聂校尉,说要与您单独谈谈。”
耶律寒嗖的一声自桌案前站起,脸上惊喜交加:“快带他过来!”
片刻,在北狄士兵的几重戒备圈中,一年轻男人信步走来,他马尾高束,未着甲胄,神色淡然。在数百柄闪着寒光的兵刃前,不露惧色。
忽而,他停下脚步,拈着一把距脖颈仅两三寸的弯刀,对十步外军帐前与他容貌极为相似的男人笑道:“这便是北狄人的待客之道?”
七郎的笑不仅没有让围在他身边的士兵放松,反而让那些士兵更为紧张起来。仔细看去,在这刺骨的严寒中,他们紧握兵刃的手,隐隐有些湿润。
耶律寒抬手,示意士兵无需戒备,众士兵纷纷在迟疑中放下兵刃,眼神深处仍藏有惧色。他们实在是无法对这个在战场上纵横无敌的男人放下警惕,即便是此人手中未拿那柄令他们胆寒的银枪。
耶律寒也笑了:“几日前,你还扬言要杀我,今日竟自称为客?”
七郎没有回答,而是道:“我只想同你一人谈,并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下说话。”
未待耶律寒开口,站于他身侧的木清即刻道:“殿下,莫要与此人独处,他居心不良。”
七郎抬臂,在原地旋了半圈:“我今日身上并无兵刃。你若是不信自可以派人来检查一番。”
耶律寒转身回帐篷:“不必,让他一人进来。”
木清再心有不愿,也只得应下,眼睁睁看着那人肆无忌惮走入帐中。
沐清侍于帐前,低声吩咐一众北狄士兵:“都保持警戒,待会听我号令。”
帐内,两人面对而立,目光在半空中碰撞。
耶律寒粗直的眉毛微微调起:“聂校尉?你是被姓聂的人家所收养?”
七郎淡淡答道:“嗯。”
耶律寒道:“我猜,你一定是对自己的身世好奇,所以才瞒着北越城孤身前来,想要知晓答案。”
“嗯。”
“我可以告诉你,但告诉你之后,你得同我回王庭。”
“我独自前来,本就没有抱着再回北越城的念头。”
耶律寒面露笑意,他没想到此前费了这么大劲也未逮到的人,现在不仅自己送上门,还允诺会随他回去。
于是道:“如你所见,我们的相貌有六成相似,你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
七郎眸色倏紧。
他不是没有猜过自己的身份,只是当他的猜测被耶律寒所说出时,心里难免一震。
耶律寒看出七郎眼中的惊讶,满意地道:“你是我的七弟,你应该称呼我为五哥。”
就在这时,军帐外忽然吵闹了起来。
木清在没有通报的情况下闯入帐内,引得耶律寒眉头一皱。
“殿下,有一队人马烧毁了我军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