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已落,夜深露重,街上昏暗无光。
姚重焕悄无声息地钻入一个僻静的小院,小院的门房关门时探头四处看了看,而后悄悄落锁。
若沈瑛在此应能一眼认出,门房是那聒噪的郎中。
院子不大,只有两间小房,平常陈设,未经过分修葺。其中一间房中亮着烛光,门前守着一位佩剑的侍卫。
“殿下已等候多时。”侍卫推开房门,端出个“请”的手势。
姚重焕点头,迈入屋内。
身后的房门“吱嘎”一声关死,只见屋中正堂上坐着的个人正借着烛火翻动书页,听见动静,那人偏头看过来:“来了。”
姚重焕躬身行礼:“宁王殿下。”
宁王夏钲喜着深蓝,昏暗的烛火下,他的身影似乎融在夜色的阴影中,神秘非常。
“坐,”夏钲放下书,揉了揉眼睛,“案情如何了?”
“按照殿下的吩咐,没人见过圣旨,那姑娘是躲避马匪才冲入驿站,马匪搜刮了驿站中的财物倒卖至西市中,买家与赃物均存在府衙中,定罪只是时间问题,”姚重焕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夏钲,“不过……”
夏钲平静的眼神动了一下:“怎么?”
“大理寺丞严城晖今日刚到任便提审了马匪和那姑娘,他说若三日审不出结果,要将人押回京城。”
夏钲的面色不变,重新拿起书,贴着烛光慢慢读: “你只需将此案做成马匪截杀,卷宗中不留痕迹便好,严城晖不是糊涂人,他若查清了必不会押人南下。”
姚重焕的胡子抖了抖:“这……”
夏钲抬头看向他:“离开钦州城大狱,那姑娘必死无疑,你还记得那晚她如何说的吗?”
是宋旻的圈套。
天子下诏勤王,宋旻未经手此诏,却早已知晓它的存在,如今此物遭劫已灰飞烟灭,扳倒夏钲的棋局只能半途而废,可若押解马匪与那姑娘北上京城……
“我若是宋旻,定会在途中杀了马匪和那姑娘,让此案从干净的马匪截杀变成一场彻彻底底的阴谋,而此时,圣旨是何内容已不重要。”
姚重焕听懂了其中的关窍,一滴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既如此,夏玹会承认圣旨确有其事……殿下便会成为杀害马匪的凶手。”
此计进可攻退可守,近乎无懈可击。
夏钲默然沉思,食指敲响桌角,一下又一下:“严城晖彻查下去,便会知晓这是宋旻的博弈。他虽不是天子一党,但却是个清流,必不会让宋旻如愿。”
夏钲拍了拍姚重焕的肩膀。
姚重焕叹息:“殿下……”
“让他查,我们只怕他不查,横竖此事无法善了,大理寺若想当出头的椽子,我们便送他一程,”夏钲合上桌上的书放进了一旁的书箱里,将书本整齐的垒起来,“那姑娘是个聪明人,她既能与你通气,手中应该还有一步活棋。”
烛火中,夏钲看着箱子里还算整齐,慢慢扣上书箱:“京城诸党虽盘根错节,但此处是你的钦州,不必投鼠忌器。”
“对了,”夏钲扣紧书箱的手一顿,“京城可有回信?”
姚重焕刚刚缓和的又面色沉下来:“不曾收到。”
“无需再等,”夏钲抬眼看向窗外,他的瞳孔黝黑深邃,像一潭无底的水,“京城要变天了。”
与此同时,沈瑛喝了汤药,正蜷在被褥中。
她中毒了,宋旻的暗桩浑身都是毒。
这毒不要命,但让她内力尽失,不停的打寒战。
严城晖提审她时,那副风吹就倒的模样并不是装的,曾经不可一世的沈瑛,此刻随便一刀就能了结。
她保不住自己,所以绝不能回京。
宋旻定会在途中设伏,她会死在路上。
她恨宋旻,所以知道宋旻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但严城晖如何才会善罢甘休?
上一世,她被上了无数大刑,一个字也没说,严城晖拿着这个结果,回京后便杳无音信。
可这次,她张口了,她反咬了马匪。
今夜没有雨,可牢里仍旧潮湿,药苦的厉害,沈瑛爬出被窝,给自己倒点水喝。
彻骨的水划过喉咙,将肺里的热气带走些许,沈瑛混沌的脑子此时蒙的清醒了。
上一世,严城晖既什么都没审出来,为何不押她回京?
如果不错,自严城晖启程,京城诸神已经开始未雨绸缪,御史台一众清流与宋旻斗法只差一个由头,皇帝并非全然置身事外,夏钲和四境军将也各有耳目在其中。
其中利益纠葛千丝万缕。
严城晖不会与宋旻为伍,否则上一世她早就死在牢里了,但他是清流还是夏玹的人?
药劲儿上来了,冷热之气开始在沈瑛的肺腑之间打架,她咳不动,撑着想要坐起来,挣扎了两下,又趴回去。
胃里翻江倒海,难受的要升天。
沈瑛推倒地上的东西,弄出点动静,今日严城晖见她羸弱,将她换到了个暖和的地方,离狱卒近了许多。
“救命……”沈瑛喊了一声,而后把喝进去的药全吐了出来,她没力气去再想宋旻和夏玹,意识开始混沌。
狱卒闻声匆匆赶来,只见沈瑛姿态扭曲,披头散发的趴在地上,活像只鬼。
“快!去找姚大人!”
“她吐了!”
“快来人!别让她死在咱们钦州的牢里!”
眼前光影重叠扭曲,逐渐归于黑暗,沈瑛似乎听到牢门外乱七八糟喧哗着。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姚重焕,你找了个什么庸医!
?
姚重焕整夜未睡,从宁王院中出来,马不停蹄的去了大狱,沈瑛昏的不是时候,严城晖若是见过仵作,十有八九又要审她。
宁王殿下算无遗策,怎么偏偏忘了沈瑛这个脆弱的小丫头。
姚重焕没有别的办法,又折回夏钲处,把门房郎中拉来,定案前,死活都要吊着沈瑛一口气。
整整半日,狱中兵荒马乱,待到严城晖验尸归来,沈瑛终于被她嫌弃的庸医活活折腾醒了。
严城晖没有将沈瑛提到堂上,而是就这么在牢里审。
牢中的土石墙面坑洼不平,沈瑛用手扶着,粘腻湿滑。
她的眼睛被烧得火热,几乎看不清东西,四肢冰凉。
严城晖坐在她对面,声音低沉:“你说马匪杀了钦差。”
沈瑛五内俱焚,颤抖着喘息:“是。”
“胡说八道。钦差身上的刀伤深可见骨,凶器是极快的利刃,而那马匪所用的长刀只是花架子,如何能做到!”
“说!是谁杀了钦差!”
沈瑛的喉咙干得快要流血,她嘶哑着咳了两声,头顶的冷汗慢慢滑入眼眶,刺得难受。
“马匪夺了……换马官的刀……驿站里的换马官……是马匪杀了人,他们杀人了却怕死……”
严城晖冲到沈瑛的面前,扼住她的喉咙:“本官再问你一遍,是谁杀了钦差。”
沈瑛看不清严城晖的脸色,只感觉,扼住她的那只手在抖,他猜到了刀是谁的,他在害怕。
沈瑛无声吐出一个名字:宋旻。
那换马官是宋旻的暗桩。
沈瑛还记得,那天突入驿站后,暗桩眼见事情败露,挥刀刺向四名钦差,混战中,沈瑛夺走圣旨,用从马匪手中夺来的长刀杀死了暗桩。
严城晖蓦然松开了沈瑛,倒退两步,这个名字太烫了,烫伤了他的手。
“嗬……”
沈瑛大口呼吸,双臂撑着冰冷的地面,她的手中全是汗,粘腻难受,肺里的火气四处燃烧。
她的意识不清,快要融化了,话语颠三倒四:“大人,是马匪杀了人,他们要杀我……冲进驿站杀了人,杀了好多人……他们夺了换马官的刀杀了人……”
“马匪杀了人……他们有自己的刀…”
严城晖垂首,目光死死钉住趴在地上的沈瑛,他的脸色黑如铁锅,忽而想起昨日姚重焕的话:这案子,钦州查了又查,再也查不出什么新奇来。
钦州查不出什么新奇来。
钦州不敢查出什么新奇来。
宋旻杀了钦差,这圣旨怕是出京时未经他手。
那是皇帝的圣旨。
皇帝自己的圣旨。
严城晖拉起沈瑛的衣领,将她生生拎了起来:“圣旨在哪!”
沈瑛奋力挣扎,嘶哑着喊:“我没见过圣旨,大人明察!我从没见过圣旨!”
“你把圣旨藏起来了。”严城晖眼睛猩红,把她按在墙上,“圣旨在哪!”
“从没见过圣旨……”
狱卒见状纷纷跑来,将沈瑛从严城晖手里拽出,沈瑛闭上眼睛,满眼星花,那个庸医只吊了一口气,如今这口气快被用完了,她固执的低声喃喃:“从没见过圣旨。”
姚重焕走进牢房,将案卷递给严城晖,说道:“严大人若觉得,钦州如此定案还算看得过去,便可拿了卷宗回京交差。”
沈瑛阖眼喘息,唇齿间尽是铁锈的腥味儿,凉气顺着她的鼻滑入肺腑,冻得她直打颤。
严城晖不说话,接过姚重焕手里的案卷,沉着脸从牢里走出去。
沈瑛目光模糊,意识昏沉,但她知道严城晖听懂了。
他只能在钦州定案,绝不能押人回京。
宋旻既杀了钦差,已是与皇帝撕破脸,她与马匪入京城只有死路一条,若大理寺重审此案,圣旨之事再被翻出,宋旻绝不会善罢甘休。
大理寺必须接受这个定案——马匪追击沈瑛,突入驿馆,见财起意杀害了钦差和换马官。
此案从始至终,未见圣旨。
天下再也没有比这刚难办的差事。
严城晖回到堂上,写了书判,而后带着人头也不回的出了大狱。
他倒是潇洒,审过便走了,把沈瑛这个烂摊子留给了钦州刺史。
可这姚重焕也不是个仔细的,他就这么把沈瑛扔在牢里,端的是没她这口人。
沈瑛知道自己中了毒,但宋旻的毒,解药难寻,上一世她硬抗过月余才逐渐有了人样。
如今住着大狱,那庸医白一顿黑一顿的用药,治得她生死不能,昏昏欲睡。
宁王夏钲再也没有来过,钦州的案子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姚重焕也不再来,那小郎中整日在牢中煎药,竟无人感觉不妥。
沈瑛半梦半醒,不知道今夕何夕,朦胧之间她重新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钦州事毕,待到严城晖重回大理寺,便是京城的血雨腥风登台之时。
过了快一旬,庸医走了,一个狱卒拎着腰牌来牢里领沈瑛。
“你,就是你,”狱卒随意道,“你可以出狱了。”
他解开沈瑛手上的木枷,然后像抓鸡似的把沈瑛抓出了牢门。
沈瑛问:“大哥,有人给我翻案?”
“不知道”,狱卒“啧”了一声,“屁话真多。”
杀害钦差劫掠圣旨的大案,那马匪早已过了头七,她能活着出狱是老天开眼。
跟着狱卒,沈瑛出了狱门,重生而来她第一次看见太阳。
湛蓝的天,没有一丝云,天上的圆盘虽炽热,秋风已起,树荫下却也凉爽。
她向前伸出手,越过高墙的阴影,抓了一捧阳光。
街上人声喧闹,少年人提着竹篮走街串巷,人群中女儿们头顶的簪花栩栩如生。
不远处的官道上,马蹄声响,几辆马车匆匆而过,忽然其中有辆马车调转车头,驶入沈瑛面前的窄路,马蹄和木轮滚动的声音渐行渐近。
沈瑛呆呆的望着那辆马车,直到它在自己面前停下。
枣红素色的布幔绷在车顶,窗上门上的布帘也未经雕琢,只用绸缎打了边,低调非常。
车夫刚放下脚凳,没等布帘掀起,车厢里伸出了一只年轻有力的手,直直拽住沈瑛,透过手臂支起的缝隙,沈瑛看到了半张年轻的笑脸。
没了初见时牢狱中幽暗的光,夏钲的面容和身影此时更加清晰。
“上车吧,”夏钲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撩开帘子,嘴角含笑,“我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