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可以“咱们仨”,但他们已经到了大人的年纪。
大人被1V1的世界深深包裹,从苦命的高中开始就要选择下课后是要跟洗头洗澡1V1,还是选择跟排队打电话或跑着去食堂吃饭在一起。上大学后又要选择,是要跟考研1V1,还是去尝试考公、考编或去各地流浪兼职。上班后亦是,个人消遣与集体团建常难两全。想一手抓全,往往贪心不足蛇吞象,最后什么都不剩,还会被人蛐蛐:“那个人好不合群。”
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只能1V1的世界,认定一件事仿佛就要干到老,认定一个人仿佛就要捆到死。
所以赶在陈轶揎拳掳袖之前,傅瑶假模假样地朝宋津啐了口:“想什么呢。傻子说话不过脑子。”
她伸出左胳膊,挽住陈轶;伸出右胳膊,挽住宋津。
“走了,走了。好饿,肚子一直在咕叽咕叽地叫。”她说,“走!包饺砸!”
“想吃饺子?”
俩男人异口同声道。
傅瑶顿了顿,“也不是……”
哥哥们都不上网找梗吃么。
“噢,懂了。”
俩男人如是回道。语毕彼此对视,其实俩人谁都没懂这个梗,但为在共同的妹妹面前显得自己不落伍,于是连敷衍都敷衍到了一处去。
说是敷衍,可又各自上心,彼此较劲。
做饭期间,陈大厨把手机连带支架放在专门的置物台上,之后点开一个标题为“2024-2025上半年网络梗指南合集”的视频,点击播放。起初视频声音完全被油烟机的“轰轰”声盖过,陈轶一面切肉,一面让语音助手将视频调到一个合适的音量。
宋大厨不甘示弱,搜索到一个名为“近十年网络梗大盘点”的视频,音量调到最大,点击播放。
陈轶干脆把手机关机,朝宋津比了比手,“听你的。”
宋津被他气够呛。
这狗东西又把家里的WiFi密码改了,此刻他是在用流量播放一个时长为十小时的超长视频。不是心疼钱,而是强烈感到一种排外感——他不再能融入傅瑶的家。
“喂,你家的WiFi名为什么改成‘众所周知’?众所周知什么?”宋津问。
陈轶淡声回:“你锅里的菜好像糊了。”
“噢,噢,行吧……哎!瑶瑶最爱吃的回锅肉!”
宋津颠着焦黑的锅,痛心疾首。
“男人蠢如猪狗。”傅瑶对朋友发了条语音。
朋友回:“你这是被老张逼着签三方了?”
朋友的话让傅瑶猛地从家长里短中抽离了一下,仅仅是一下。
“不是在说咱导员。”傅瑶不要回顾学校那些糟心事,她朝厨房那头瞥了眼,“只是随便感慨。”
“我懂。”朋友说,“我还不了解你?傅大渣女,你这是又想把哪条狗甩了去找新欢呀。”
男人蠢如猪狗。
其实说这话时,未必是在泛指一个群体,可能“男人”只是某条不想被主人提及名字的小狗的代名词。渣女口中的男人如何如何,其实就是在说那条狗如何如何。
那条狗太蠢,抱着炒菜锅胡乱叫嚷,天真以为只要把菜炒好,就能争取到她口中的名分。
蠢。
傅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沙发里,对好友说:“你好懂我。”
好友:“这是渣女们的默契。”
是啊,默契。
默契就是看到家里的WiFi名是“众所周知”时,她一下就get到WiFi密码——“gmzdsygym”
众所周知,哥妹指的是一哥一妹。
这是她被养母领养那天,陈轶当着她的面对养母说的话。
养母要带该上小学的她逃离孤儿院,陈轶就用那双忧郁的眼睛看她,“妹妹,你不要哥哥了?”
他提及从前更小的哥妹俩在孤儿院里抱团生存,“那么多人,是你把手放在我肩上,选定我做你哥哥,要哥哥保护你。现在来了其他人,你就不需要哥哥的保护了?”
养母不耐烦,“世界上多的是男人,她多的是哥哥。”
陈轶便说:“众所周知,哥妹指的是一哥一妹。世界上多的是男人女人,可我只是她的哥哥,她也只是我的妹妹。我不要做别人的哥哥,她也不能做别人的妹妹。”
后来陈轶被他的养父领走,而他的养父与她的养母恰是旧相识。
“听别的大人说,你叔叔和我阿姨好像也是一对兄妹,像咱们一样的兄妹。”傅瑶曾跟陈轶八卦过这件事。
那时她还没习惯叫养母为“妈”,陈轶也没习惯叫养父为“爸”。等到能够将领养人当作亲人,准备改口时,她的养母他的养父却被一场车祸无情带走。
“听别的大人说,那天你爸带了很大一束花和一个小红盒子。”
“他们也说,行车记录仪里记录下了你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愿意。’”
“我愿意”这三个字能够代表太多事。后来陈轶牵住她的手,问她还愿不愿意把他当哥哥,她回的也是:“我愿意。”
至于那时宋津在哪里……
起初他在孤儿院里捉蛐蛐玩泥巴,后来他在新家庭里捉蛐蛐玩泥巴。
宋津总是像个傻子一样姗姗来迟,等她吃饱才想起她饿了,等她穿暖才想起她冷了。
扇他脸时他总是傻呵呵地笑,仿佛从不因爱她而感到痛苦。也许那正是他琢磨出来的,唯一一个能赖在她身边不走的好用方法。
偏偏,傅瑶爱看别人因她而痛苦的样子,尤其是对这两个性格迥异的哥哥。
不痛苦的骨科不是好骨科。是吧,陈轶哥哥?
饭桌底下,傅瑶趿着拖鞋帮子,先蹭了蹭陈轶的裤管。看陈轶餍足地眯了眯眼后,她又突然抬脚,狠狠落下,精准踩中他的脚趾。
陈轶忽然皱起眉宇,面对妹妹递来的关怀询问,他平淡地说:“菜咸了。”
“那我以后就不吃你做的饭了哦。做饭做这么多年,厨艺还是没精进。”傅瑶嘴角荡起一抹得意的笑。
“我是说宋津炒的菜咸了。”
“噢是嘛,那我就勉为其难再给哥哥一些做饭的机会。”
兄妹俩一唱一和,让宋津插不上腔。不过还没等他耍心思夺回傅瑶的目光,傅瑶就先指挥起他给自己夹菜。
傅瑶把双手交叉垫在下颌底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宋津那张脸。从前不是没见过他,俊气的眉眼弯弯的嘴巴,还有他脸上常浮现的浅淡梨涡,她都很熟悉。甚至前天俩人才上过擂台大战三百回合,她还记得他鼻梁的高度能将她抵得浑身软绵。
这时去看他,发现他额前戴着她送的发带,像极防爆冲的P链。她越看越发觉他真像一条披着人皮的狗。皮相虽是顶尖的,可只要听到她的赞赏,他就毫无保留地撕下人皮伪装,不再吝啬他的狗叫,汪汪汪地叫着欢呼着聒噪着。
她曾把他剥.光扔进狗笼,现在他好端端地坐在她身旁,跟正常人类一样。
傅瑶突然笑出声,宋津虽不知她为何而笑,但见她笑,他也跟着笑。她越笑,他越笑。不光笑,还自作聪明地哄她:“瑶瑶听话,先吃饭好不好,边笑边吃容易呛着。”
“你觉得我会呛着?”傅瑶止住笑,问宋津。
宋津愣了下,“呛着也没事,有我在,你不会有事。不过最好别呛着,那样你会难受。”
他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狡黠。好像考试时写到某一道主观题,而那正好是他曾背得滚瓜烂熟的预测题,他飞快背出答案模板然后交上答卷,自以为会得满分。
然而,他却清晰看到傅瑶的脸色倏地鬼阴阴的,黑漆漆的眼睛如同开盖棺材,要裹他进去似的。
“宋津,这是我家。你是用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来我家吃饭。”傅瑶把筷子利落一摔,“话这么多,你是不是不饿?不饿就赶紧滚,你不吃别人还要吃。”
宋津霎时瞪大眼睛,继而迅速抿紧嘴,越抿越紧。眼睛越眨越快,呼吸声越来越颤抖。他飞快起身,又嗖地背过身,仿佛动作稍慢一秒就要泪洒现场。
“抱歉,我忘了。”他自找台阶下,“其实我刚才来,就只是想给你送东西。现在东西送到了,我这就走。”如果那东西指的是计生用品的话。
他慌忙抬脚,却忘了怎么走路,走两步后差点绊倒。
“等等!”傅瑶急忙叫住。
这一声呼唤,仿佛把他的脊梁骨重新扽直了。他感到他的天亮了,他直起腰,吸了吸鼻子,侧身回首,让傅瑶看到他那双含泪的漂亮眼睛,再施展他破碎的哭腔:“我在。”
傅瑶踩在他的哀愁上远眺,“你手机还落在这。”
“噢,噢——你看我都忘了。”他拐近,伸手准备拿饭桌上的手机。它就撂在傅瑶手边。
也许她会好心地把手机递给我。他可笑地想。
在他将要拿到时,傅瑶手臂一挥。
“咵哒。”
手机掉在地上,她的脚边。
“哎呀,手机屏好像碎了。”傅瑶摇头叹气,惋惜道:“买新的吧,把这个破的换了。”
宋津屈腿半跪,低下头弯下腰垂下眼睛,将自己埋在饭桌底下。
他试图去捞那部手机,可傅瑶把脚一伸,手机反而离他更远。他必须正式地跪着,弯腰的幅度要更大,头几乎要折到肚子前,才能够到他的手机。
“不买新的,用破的。”宋津哽咽说,“就用破的,不换新的,好不好……”
他做了那样曲折的动作,明明没有进食,可胃里却猛生一种强烈的情绪,不受控地上涌,从他的喉管里冲破,又窜到眼睛里,刺激他留下一连串的眼泪。
傅瑶把腿翘在宋津背上,“你是少爷,你又不缺钱。何必呢。”
宋津抬头,然后她如愿看到一张泪涔涔的、红扑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脸。
她心里总算好受了。
宋津也如愿捡到了他的手机。那是傅瑶给他买的手机,他们的定情信物。
等他再站起身再要走,傅瑶又叫住他。
他脚步僵住,手臂止不住颤抖。
傅瑶关切道:“注意安全。”
宋津像个傻子一样,“谢谢,谢谢你,我会的。晚安。”
从始至终,陈轶都在冷眼旁观。等宋津走后,他才开口:“玩够了?”
傅瑶嘻嘻笑着,没个正形。
陈轶拿出一双新筷子摁在她饭碗上,又拍落她的二郎腿。
“玩够就吃饭。”
“你不问为什么?”傅瑶夹起米粒往嘴里填。
“谁敢去得罪你啊小姑奶奶。”陈轶窥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调侃。
傅瑶没多说,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红盒子,变戏法似的扔到陈轶手边。
陈轶:“戒指?”
傅瑶:“想得美。”
陈轶:“那是什么?”
傅瑶:“给你的礼物,祝你快乐。”
陈轶捞来盒子,手心竟出了层汗。
“里面要是炸弹,我可真的会报警大义灭亲,妹妹也不行。”
傅瑶挑眉,“不至于,要你死有更简单的方法。说了祝你快乐,那里面就只是能让你快乐的东西。”
“祝我快乐?”陈轶一头雾水,“成年人有什么可快乐的。”说着,他开始解盒子外面的那层丝带。
在他解开的那瞬,傅瑶应声道:“祝你第一次拿我的衣服自.慰.快乐。”
她笑声清脆,“祝哥哥早点晋级,好能拿到妹妹的贴身衣物自己纾解喽。”
“疯子。”陈轶斥她口不择言。原来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条金属项链,项链挂坠是小狗骨头吊牌。
“给哥哥送项链么……”
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发散性的痴狂,仿佛触摸到的不是项链,而是一本新鲜的结婚证。
陈轶把项链从盒子里捞出,利落地戴在脖子上。正想开口询问,谁知傅瑶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
“好看,戴着,不许摘。”她欣赏道。
陈轶只感到一瞬间的幸福,被幸福短暂眷顾后,他的眉眼又回到忧愁的舒适圈。也许是在想,说归说闹归闹,到底是兄妹,这辈子都不好乱.|伦。
开一万次的玩笑,就要守一万零一次的底线,实在煎熬。
傅瑶问他在想什么。
他一言不发。
傅瑶索性不再看他,他也竭力克制着不去看她。他知道妹妹讨厌自作聪明的男人。
聪明是决策者的特权。
对她而言,男人不需要聪明,只需要恰当贯彻经意的取悦与不经意的取悦。
因此,当她窥见宋津没掩饰好的狡黠,只会厌恶他自以为是,弄巧成拙。
要知道,在评估一条狗是否优秀的标准里,服从性永远高于自主性。
某种意义上讲,狗不需要通人性,只需要服从服从再服从。
陈轶清楚明白妹妹给他套上了一条狗链,这或许是一种能戴在脖颈上的CB锁,亦或是一个正在腐烂的禁果。
从他主动戴上狗链的那刻起,他势必要烂掉,他本来就烂掉。
夜更深,他躺在床上,手指揩上项链,想象项链微凉的触感是妹妹的嘴唇,一遍一遍地揩拭。慢慢金属项链也被揩.热,变成妹妹红得惨艳的嘴唇。
突然,屋外传出细微动静。他急忙停了动作,佯装熟睡。
屋门被推开——正常情况下门得反锁,但现在妹妹在家。屋门连同他自己可以放心对妹妹敞开。
有人进了屋——隔那么远,他轻轻一嗅就嗅到妹妹的气息,馥郁的、糜.甜的不伦气息。
她走近,脚步平稳,呼吸声浅。多么好的伪装,多么优秀的妹妹。
然后,他脖侧忽然一痛。
细长的针管,不明的药物,以及不确定会发生什么癫狂事的后半夜,一齐刺向他的动脉他的血液。
他的神经脉络倏地沸腾,倏地降温,垂直陷入冰火两重天。他的心跳那样大声,那颗心仿佛迫不及待要穿破胸腔,去飞到她冰凉的手上。
如果他的心脏不能陷落在她的手上,如果他的生命不能被她把控在股掌之间。
身侧床褥陷入一块,在无边际的黑暗里他向屋里的女鬼许愿:
“请来。欢迎你来。”
在不省人事前,他心里是那样兴奋,随后又感到一阵异样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