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抱怨归抱怨,抱怨是被偏爱者无病呻吟的特权。要是就这么放陈轶走,傅瑶还真有许多不甘愿。

    她可以有很多个对象,很多段恋情,可以无所顾忌地无缝衔接,片叶不沾身。但她只能接受陈轶只有她一个。从前没有是没有,打昨晚起,有过后他只能是她的。

    双标就双标,谁让他是哥哥。哥哥得痛苦得挣扎,谁让他是哥哥。

    想到哥哥,傅瑶的思绪难免复杂起来。对妹妹来说,哥哥是亲人,是容易转化的爱人,不会背叛的友人,也是过去她所有成长岁月的活的见证,然而她不爱回忆上大学之前的读书时光。

    读中学跑课间操时,她穿着小背心跑步,发育的胸部疼得像无数块石子在胸腔里晃荡。酷夏,生理期,哪怕汗流浃背像洗了场热水澡,她也得捂着小腹跟着班级跑课间操。要剪朵拉头,刘海不过眉,即使那时她脱发严重,发际线高得像贝勒爷;冬天也要穿校服,即使是在三九天也要把校服套在棉袄外面,整个人臃肿得像肥粽子。

    那是所有女孩都要经历的,实在没办法的事情。但她总是比人家更辛苦一些,更痛苦一些。

    傅瑶把腿盘在椅上,后背佝偻着抵到椅子上凸起的花纹,说不清是她的脊梁骨更瘦削,还是那木雕花纹更锋利,两者相互作用,让她感到背部仿佛有一万个倒刺错落扎向她。

    中学食堂的饭总是那样难吃,她常常吃过上顿不吃下顿,三天两头犯肠胃炎。

    宿舍水管里的水也总是那样浑浊,越是用水洗脸,她的荨麻疹越是犯得勤快。

    还有她的背部,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痘,长得轻易,祛除却难于登天。

    直到现在,她的后背还留有这一点、那一点暗沉的褐色痘印。她也拿大腿根部裂开的白痕没办法,失眠时她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她总比其他女孩更容易过敏起疹,为什么成长总是要伴随着身体表层皮肤的迸裂与撕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穿搭都是一件能遮住胳膊肘的宽松短袖配一条能遮住屁股的宽大阔腿裤。腋毛、胸部、臀部,一度是她需要遮遮掩掩以免招惹到什么目光的部位。还要想到底刮不刮腋毛,刮了是否有不良效应;还要想到底什么颜色的内衣才不会透,什么样的臀部才不需要用上衣遮挡而能大方展示出来。

    这些只有自己会反复咀嚼的微妙痛苦,她不确定她的哥哥有没有。

    也许他根本体会不到她的这些痛苦,只是像昨晚那样,虔诚亲吻她过去爱遮掩的部位。是的,他根本不介意那些痘印、生长纹,色素沉着地,他欣赏她所认为的痛苦,他说哪怕她是个毛茸茸的猕猴桃,也是他会捧在手里反复表示喜爱的。

    昨晚他说出这些话时,她利落地扇了他一巴掌。一巴掌不够,“啪啪”又来两巴掌,为她被轻视的痛苦。

    她摊开手掌,说他脸上有蚊子。

    “我给打死了。蚊子腿还在我手掌里,还有它的血呢,你来看。”

    其实屋里没有蚊子,她的手掌空落落的。

    陈轶却是被她扇爽了,本来说做半个晚上点到即止,结果实实在在地做了一整晚,直到天亮。

    所以,即使是哥哥也不能全懂她自作多情的别扭。也正因为他分明是见证过她各种别扭的哥哥,她才愿意把更多难以分解的别扭,通通施加给她的哥哥。

    傅瑶把腿放下,坐直身,故意用话语刺陈轶。

    “你还没找过女朋友。”

    傅瑶说:“我就这么无赖地霸占‘女朋友’的位置,你未来的女朋友会不会介意。”

    她撂筷子不再进食时,陈轶也没再夹菜,筷子搁在一边,拿起手机处理工作上的事。大概是在跟领导确认开会进程,不然眉头不会拧得能夹死几只臭苍蝇。

    “我结扎了。”急着回她的话,陈轶敲字的速度明显快了,三两句给领导搪塞过去。

    “结扎难道就不能找女朋友了?”傅瑶把语气放缓,“其实我们还没有确认关系,是吧,哥?”她幻想起能够脚踏两只船而不用负责之类的事。

    “睡过就是确认,哥哥从前没有跟别人好过,以后也不会有。”回完消息,陈轶把手机反扣,“还是说,你觉得我们没有在恋爱。”

    看吧,他果然没听懂先前她究竟在说什么。

    她说得不算讳莫高深,他也许听得懂,但在她面前总是不懂。对此,她竟有些安心,她爱欺负他,她知道他乐于接住她的戾气。

    “那你猜,我们什么时候会分手。”承认恋爱可不等同于给名分,傅瑶说,“在我实习结束之前,还是毕业之后?”

    “没想到我会那么久。”陈轶倒是自信,朝她挑眉,“反正跟哥哥谈过恋爱,之后你再去跟别人谈,就会发现原来哥哥是那么好。总得跟其他人好过,你才知道我在你心里有多么不可替代。”

    看吧,哪怕是哥哥,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后,依旧会沾染那种不可一世、莫名自信的坏脾性。

    她不喜欢。

    傅瑶站身漱口,拿起背包换好鞋,对陈轶摆了摆手。

    “实习期间,我住小杨家。”小杨是她在老家这边的老朋友。

    “怎么突然不跟我聊了?”陈轶冷下脸,在傅瑶摁下门把手即将离家前,他高大的身体的阴影及时将她扣住。

    “因为不想跟你聊。”

    傅瑶说着,执拗要走。

    晴一阵阴一阵,纵然身为她哥,也做不到良好适应她的变幻无常。陈轶生她的气,左手摁着她的背包,右手箍着她的腰。

    “实习那事,随便找个章盖一下不就得了。别推辞说你心里过不去,大把学生都这样干。也别告诉我,你想提前适应上班的感觉。上班工作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家里有我一个人干就够了。”

    “那你要我做什么?”傅瑶拧着胳膊,怎样都逃脱不开。难道这就是上天对她不好好吃饭的惩罚。

    “要你花我赚的钱,吃我做的饭,住在我们的家。”陈轶弓腰,脸颊蹭着她的下颌,“你有没有发现,自打你谈恋爱,你花的都是别人的钱,对外都在宣称爱吃别人做的饭,现在还要住在别人家里。是不是唯恐我不生气,专门用这些来气我。为什么躲我,为什么可以享福却偏要吃苦。”

    陈轶说的对,她就是在躲他。

    她本来物质拜金,如果有人愿意给她钱给她做饭,她死活都不愿意出去上班。

    但经过昨晚,她发现跟哥哥睡了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作为男友的哥哥。渣他时会想起他是哥哥,于心不忍;爱他时又想起她对爱人根本爱不起来,他要的有情饮水饱她也给不出来。

    她要躲他,直到能够处理好棘手的他。

    只不过,她一向是心里想十分,面上显三分,嘴里说一分的人,甚至有时那一分也是瞎说搪塞过去的。

    此刻,她干脆选择沉默。

    陈轶抓住她的沉默反驳:“装哑巴对我无效。今天我休息,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他开始亲她吻她,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让她感到眩晕。她腿脚发软,一会儿想着哥哥啊妈妈啊不能令他伤心啊,一会儿想着不自由毋宁死,比阴险谁怕谁。

    “哥哥,你弄疼我了。”

    傅瑶不自在地撇过脸,“我找了一份实习工作,下午两点半要准时打卡上班。你这样拦着不让我走,在我脖子上弄出小草莓,是想毁了我,毁了你妹妹么。”

    “跟哥哥睡,难道还不够么,哥哥还想要怎样毁掉我。非得让我在大家面前指着身上的小草莓,承认我跟我哥做了不伦之事才可以么。”

    这就是她“嘴里说一分”的胡诌艺术。

    意料之内,陈轶松开了她。

    怪就怪他良心太多,善良太足。真是傻子哥哥。

    傅瑶走出家门,准时走进实习单位。

    “主管老师您好,我是贵单位的实习生傅瑶,您可以叫我‘小傅’或者‘瑶瑶’。”

    本着随手关门的好习惯,进了主管所在的办公室后,她下意识关了门。没想到这单位的反锁装置那么灵敏,手掌轻轻一摁,门便“嗑哒”一声反锁。

    应该不要紧,据说主管脾气很好,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抬头看,这间办公室有一面宽阔的玻璃落地窗,窗外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地带——一座万达广场,和许多家蜜雪冰城店。县里普通工资不高,像陈轶那样的高工资精英工作是极少数。不过这里的人爱在吃喝玩乐方面花钱,好公司没几个,网红小吃街、各种奶茶店和电影城却数不胜数。

    她通过玻璃窗去观摩县城时,主管也在这样做。她不知道县城社畜和县城总裁看的是不是同一道风景。

    主管背对她,翘腿坐在办公椅里,露出一截被正装袜覆盖着的漂亮脚踝,皮鞋锃亮,鞋尖朝前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看主管穿得这么正式,傅瑶心里庆幸自己穿了一身职业装来。

    “主管,您有什么指示?”

    傅瑶朝前走了几步。

    “做这个工作,需要你大致汇报一下家庭情况。”主管说得直白,“工作需要年轻人常熬夜,熬着熬着说不定就住在公司员工宿舍了。要是家人有什么意见,再闹到公司,那就不好了。”

    “我想先问问,贵公司的员工宿舍环境怎么样。”傅瑶又朝前走几步。

    虽然主管的声音很陌生,虽然她连主管长什么样都没见到,但她总觉得主管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她觉得熟悉,像某个熟人。

    “小傅实习生,打工第一课,不要先问公司能给你提供什么,而是先问问自己,能给公司带来什么。”

    “哦……”傅瑶心里翻主管一个白眼,“我家只有我哥,没其他家人。”

    “我哥脾气还可以,不会多管闲事。我多晚回家他都会理解的,为了工作嘛。”

    “还可以是有多可以。之前有个跟你条件一样的实习生,说着家人脾气还行,结果家人三天两头来公司闹。别怪我问得详细,公司不招闲人,哪怕是实习生也不缺你一个。”

    傅瑶在心里给这事精主管比了个中指,话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好吧,其实我哥脾气巨差,人特坏特阴险,肚量小又爱记仇,笑起来吓人板起脸更甚。很多时候我都特别讨厌他,会想为什么他是我哥哥,而不是脾气更好心胸更宽阔的人当我哥哥……”但更多更多时候,我最爱我的哥哥,他怎样不好都没关系,我是他妹妹,他无条件全听我的,我也无条件包容他的所有。

    后面那句转折傅瑶还没说完,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个“d”字声母,就见主管急不可耐地转过办公椅,整个人猛地从椅里跳起,三步并两步怒气冲冲地闪现到她面前。

    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吃惊得能把眼珠瞪掉。

    “果然是长本事了。”

    他没给她反应机会,突然把她抱在办公桌上,身体挤进她的腿间,用目光居高临下地把她钉在他身前,头颅和脊背却仿佛被压垮似的朝她倾倒。

    “原来这么讨厌我,难怪不想回家……既然这么讨厌我……这么讨厌我……”

    他眼睛泛红,声音抖得像一条起伏明显的大波浪线,“当初为什么还要死死抓住我的手,让我做你‘最爱最爱’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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