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三年。
北黎。
自冬至日以后,雪下得尤其得大,铺天盖地的。
上京城犹如裹着素银白衣,在这寒冬里沉沉睡去。
一片死气沉沉。
焉地,一匹马踏着细碎的残雪驰骋在寂寥昏暗的城中,直至宫城前。
“女官,这还未到卯时,皇后娘娘应是才起,现下也未到上朝的时辰,您还是在外边先稍候着。”
程昱初抬头扫过偌大的宫墙望向天际,无边的黑暗似潮涌从四面八方袭来,没有一点黎明将要拂晓的痕迹。
她翻身下马,裹紧了狐裘披风,整张脸就埋在脖颈间柔软的狐绒间:“我有要事禀告娘娘。”
“可…”
守在宫门外的将士显得有些为难:“您也是知道宫里的规矩,惹怒了里边的谁,下官也担待不起。”
见他不肯松口,程昱初面色一沉,索性直接道:“误了娘娘的大事,你们的脑袋就担待得起吗?”
将士听她这么一说,亦是被唬住了,不禁倒吸了几口凉气。
他们知晓程昱初可是当今皇后身边的大红人,谁惹了她的不快便是坏了皇后娘娘的面子。
“是,还望女官小声谨慎些。”
领头的将士咬咬牙,冲身后几个武卫眼神示意,接过她手中的缰绳便匆匆予程昱初放了行。
她向几人要了一柄灯笼,径直循着路子往熹华殿走去。
那是皇后娘娘的寝宫。
她记得很清楚。
从入宫开始,她便日日夜夜念叨着那个名字。
唯有倚靠着殿里那位贵人,她才多有几分把握能够独自生存下去,也能在这险恶吃人的世道上勉强有一个立足之地。
更重要的是,熹华殿离皇上的宫殿最近,那里或许可以找到阿哥留存在这世界上唯一的遗物。
那时她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一日她阿爹从外边带回来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哥哥,虽说被母亲数落了一顿,但往后饭厅上却是多了一双筷子。
她便天天黏在他身后喊他珩哥哥,虽然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五年,但她早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哥哥。
如今阿爹阿娘的东西她已经藏好,最后便还差珩哥哥的了。
说她执拗也罢,但这是在宫变程氏被灭门,她侥幸逃出来之后,她认为的唯一念想。
记得一日阿爹曾说过,珩哥哥正是从前这金銮殿下的禁军统领。
虽说不见尸首,可东西还是要收着的。
三年里,她早就学会了麻痹自己内心的痛苦。
这世道本就不易,既然能侥幸活了下来,便守着自己这条微乎极微的小命,也算是成了娘亲最后的嘱托。
正因如此,她自入宫后,从无意绊倒华妃都会在内心愧疚很久,到害死几人的腹中胎儿都能做到内心毫无波澜,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才走上如今这个位置----成为当今皇后唯一钦点的女官。
后宫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从来都要比战争兵法上激烈的许多。
往往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夜晚,总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今时。
“娘娘,恕奴婢冒昧,您唤奴婢办的事情已经办妥。”
程昱初屈身跪下,膝盖捻在未化干的融雪中,浸润的雪水触及膝盖,冷意直冲脑门。
当今皇后乃前朝祁国公主萧柔徽,这片土地,曾经是祁国的国土。
自祁国经历宫变后,萧氏能做到这个位置,除了她有惊觉天人的样貌除外,缘由可想而知。
程昱初猛地打了个寒颤,莫须有的思绪在慢慢抽离。
熹华殿里幽幽地亮起了几盏烛火,里面传来女子慵懒的声响,像只软糯的小猫咪。
“起来罢,外边怪冷的。”
程昱初先是抬起双眸,眉尾还淬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她静静注视着里边的动静,心底缓缓升起一抹不安。
只见烛火的倒影下,娇俏的女子倚着侧旁坐直了身子,倏地,宋氏被一只宽掌勾过臂膀一扯,她便软绵绵地伏在那人紧致的胸膛。
朦朦胧胧,叫人想入非非。
如此春香玉艳的画面,程昱初只觉得心头一紧,似是都要忘了如何喘气,顿时憋得满脸通红。
“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
寒天雪地里,汗水却焉地打湿了她的背后。
她将整个身子直接没入和着泥水的雪地里,双手叩地,头埋得极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博得一丝机会,让里边的贵人网开一面。
可她记着,今夜皇上是翻了华妃的牌子,不然她绝不会贸然前往熹华殿。
须臾间,殿里先是阵阵亲昵的呓语,随后便传来男子冷冽的话语,震得她双手竟止不住地发颤。
“这便是你钦点的女官?”
声音不大不小,正巧能被殿里院中的她听了个全。
她是怕的,不单单是扰了皇上和皇后的兴致,更为重要的是……
“她方才说办妥了何事?”
皇后似是蜷在他怀中又换了个姿势,先是扬起一阵舒服是呻吟,这才不咸不淡道:“皇上问你话呢。”
程昱初指尖蜷起,地上赫然显出几道指印。
“回皇上,前些日子娘娘说胃口不大好,奴婢便提了一句城西有家早点铺子味道尤其独特,昨夜皇后娘娘唤奴婢买些,城西距离皇宫较远,奴婢担忧皇后娘娘晨起吃不上,这才早早去买了回宫,未曾想惊扰了皇上同皇后娘娘,奴婢罪该万死。”
她神情紧绷,竭力地让自己好似真的在陈述事实。
好在她今日确实去了趟城西,早点是她回程路上顺手买给自己的,眼下正好应了急。
良久,都未闻屋内如何作答,芙蓉纹路的窗柩上,被突而卷起的寒风吹得叩击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
里面的二人却像是置若罔闻,伴随着细细密密的声响,就连烛火也被折腾得晃动闪烁不定。
程昱初听着耐人寻味的声音,不知是不是被寒霜冻红了双颊,她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又不敢抬头观望,只好继续将脸埋在双臂间,同那泥地只有一寸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程昱初正盘算着一会如何是好,倏尔,听闻屋中双双传出一阵喂叹,下一瞬,她猛然察觉到耳畔传来一阵似笑非笑的叹惋。
程昱初刹那间还当是没休息好出现了幻觉,但那湿漉漉的热气触及耳尖,挠得她耳根子发痒的感觉倒不像是假。
她下意识地挠了挠,那热气像是调皮的顽童,一阵一阵的却不见有暂停的意思。
颇有些恼怒的偏过头去,她透过臂间衣袍的缝隙望向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