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那高贵的哥哥和他美丽的妻子,被人拖到我的脚边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离开北都两年了。
他被甩在猩红的地毯上,跪在地上瞪着眼睛仰视我。
我对这个姿势并不陌生,在过去,我曾无数次地跪下,仰头,看向那些权利大于我的人或物。
而现在,轮到他们来仰视我了。
他的妻子比他镇定得多,穿着如往常一般奢华的礼服,胸部也如往常一般勒得很紧,挤出一道不那么饱满的沟,在印象里这位“女士”很少说话,也不常出现在人前,哪怕是迫不得已出席的场所,他也只会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有人过来就轻声细语地聊上几句。
我曾和他有过短暂的交谈,但往往还没说上几句话,他便会开始喘不上气,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来缓和呼吸。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是胸衣束得太紧的缘故,也曾有人委婉得提醒这位夫人,但他只是笑笑,柔声道谢,下一次见面时,胸衣还是那般。
直到我发现这位夫人是货真价实的男性时,我心底的一些困惑才得以解开。
碍于自己失败者妻子的身份,夫人没有佩戴什么珠宝,只是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规规矩矩地跪着,左手在上,一枚古老的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根。
我认得那枚戒指,一指甲盖的宽度,内壁雕着Woodhurst(沃德赫斯特)的图腾,一只在悬崖上仰头嚎叫的白狼。
那是每任家主夫人才能拥有的饰品,代代相传,沃德赫斯特的家主常用它来奖赏最出色的小辈,而小辈常用它来笼络其他外室长辈,长辈又用它来拴住自家小辈的心。
可惜我的哥哥不够聪明也没有能力一直端坐在高位之上。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于直白,他的妻子有些慌乱地用右手将它盖住,又把两只手藏进了裙摆里,低下头不敢看我。
终于,我那当了几天家主的哥哥叫够了,肯动脑子分析现在的局势,我看到他主动仰起头,胸有成竹地看向我。
“Branwen Woodhurst(布兰温·沃德赫斯特)。”
他喊了我的名字。
“食腐的乌鸦,父亲这个名字真没取错,说吧,你到今天才见我,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正如他所说的,如同一只乌鸦盯着它还在喘息的晚饭。
他的话令我发笑,这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于是我摇摇头,对他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的哥哥愣住了,嘴唇微张,散乱的发丝有些垂在地上,不过大部分都握在士兵的手里,托基因的福,他拥有一双如太阳般闪耀的眼睛。
“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家族的封地在哪,家族的矿产下人,还有,还有父亲在临终前说了些什么吗”
我的哥哥总是这样,遇到超出预料的事就只会愚蠢的代入自己所想发问,好在我每一次都愿意为他解答,每一次。
“家族的封地总会有记载的册子,矿产和下人也是如此,至于父亲,我并不在意他如何看我,他已经死了,不是吗。”
哪怕这是沃德赫斯特家族的传统------每一任家主都应对自己有血缘的孩子负责,在与神明同行前,父亲理应告诉孩子们当以何种方式走向神明的怀抱,哪怕没有成为神明选中的孩子(成为家主),家族也永远有接纳你的地方,愿神明与你同在。
可惜这条族规不知从何时起成了下一任家主告知他的兄弟姐妹们,父亲临终前的告诫与指示。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的哥哥Nolan Woodhurst(诺兰·沃德赫斯特)急切地打断,在临死前,他终于抓住了一处漏洞。
“不对,那你在北都时为什么又要每个月都寄信回来,难道不是希望父亲不要遗忘你,放弃你吗。哪怕你在回来时如何掩盖,那些信都可以证明你的心,还是渴望父亲的认可”
我沉默了,他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是你的了,我什么都不要,只是,只是想要一条命而已。”
我顶着他殷切的目光开口:“你忘记了吗,两年前你就已经把信全还给我了,还让我不要妄想什么权利地位,好好当我的囚犯,不过”
事已至此,我也不介意再一次纠正他的错误。
“再告诉你一件事,那些信都是布德·沃德赫斯特逼我写的。”
他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话卡在嘴边,连边上的妻子都悄悄抬头往这边瞄。
“至于为什么把你的命留到今天,只是因为我好奇”
是的,好奇。
“好奇在最后的最后你会对我说些什么,不过想来刚刚就是你所有想说的了”
我这么说着,从王座上站起,拿起腰间的手枪。
“不不不不”
"砰,砰,砰"
哀嚎和枪声同时响起。
但他还能再次睁眼,倒下的是他的妻子。
我蹲下身子,在一坨温热的肉团和血液里找到了我想要的。
我举起戒指,这枚小小的环和我的指尖一样,都沾染了过分的殷红,不过它本就是由这殷红供养的,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
“你”,我的哥哥结巴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衣服上还带着妻子的余温。
“你的妻子是位男性”,我说:“在此之前,他的言行举止都与我记忆中一位故人相似”
我的哥哥脸色煞白,似乎是被吓到了。
我再次看向他,内心里的烦躁在不断加码,又在登顶的下一秒失去了亲手杀他的欲望。
“我不想用枪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诚实地摇摇头,那双血统纯正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我:“为,为什么”。
神说,祈祷吧,我会令你们在去往天堂的道路上重逢,只要你们死于同一把匕首。
“我不想你和尤安见面”
两年前的名字再次被我念起。
而我亲爱的哥哥还是那一副呆滞的表情,他念一遍这个名字,“尤安”
很快他的表情一变再变,最后的最后,他咬着牙问:“你是想替他报仇吗”。
这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没有答复,只是招了招手。
士兵的刀很快,我的哥哥再也喊不出来了,我看着他瞪大双眼徒劳地用手捂住脖子企图阻止生命从他的伤口处流走,我看着那双耀眼的眸子一点点失去颜色,我看着他还温热的尸体被士兵拖走。
我想替尤安报仇吗。
我听到我在问。
我为什么要替他报仇。
我听到我在回答。
有水打湿了脸颊,我茫然地抬起头,敞开的窗子外有雨正落下,在这个常年晴朗无云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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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说,祈祷吧,我会令苦难远离你们的幼子,只要你们抛弃这引人堕落的银币。
北都是帝国最寒冷的地方,无时无刻的雨天,让关押在此的犯人最常做的就是在睡前祈祷明天太阳高升,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短暂地从狭小的隔间里出去,见一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