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看起来大概十五六岁的男孩站在一名正蹲下的女孩身后,压低了声音,带着明显的疑惑。
两人躲在一扇偏僻的小门旁,头顶的竹子有七八米高,也没人打理,反而长成一片茂盛的林子,人走在林中道时肩头也落不到半分阳光,有情人在这里幽会再正常不过。他们身前还有一块巨石遮挡,这石头好像以前用来当镇门的,后来被姜师姐一剑削平了顶。
明明站着也完全露不出他们俩,干嘛要蹲下。男孩叹了口气,但还是配合女孩,敷衍地弯了弯腰。
他长得瘦高,身上的白衣被风吹起勾勒后背脊骨的轮廓,一节一节的凸起清晰可见。但脸偏圆,在眼下有一道淡淡的白色的疤痕,已经长好,大概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再等等,师姐快出来了……”
回答他的声音也同样轻,原本的清亮被女孩压的低沉。她头也不回,伸手一把抓住少年蠢蠢欲动脚腕,想都不用想,这家伙肯定马上要踢她的脚后跟。
女孩头发偏棕,垂落到背的发稍微卷,晌午正好的阳光映进眼底,瞳仁如同半透光的琥珀,流淌过如水的笑意。她身上的衣服与男孩的相似,也是一身干练的白色,在袖口处有暗黄色的边纹。
“从小到大就会用这一招。”
“……你也从来没听过我说的。”
“咦?我没听过吗?”
“三次,你只听过三次。”
女孩抬头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男孩挑了挑眉,轻轻啧了一声,收起竖起的三根手指。
“下次我努力,但这次……”
女孩似有什么感触,突然收声,转头紧盯着那扇小小偏门。男孩顺着她的目光,同样伸头看去。
“师姐,师姐——”
小声的试探,然后是肆无忌惮的大喊。
“嗯?方藤,千舟?”
一点惊讶,在那人看清蹲着两人的脸时,语调一转又变成了无奈。
逆着阳光,走过来的人轮廓被勾勒成金色,长长一条,看起来像树立着的顽石,尖锐地插入泥土。一把显眼的黑色剑鞘别在腰间,但仔细瞧就能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剑柄露在外面。
相似的白袍被吹起,灌入山间的风。但她看起来依旧单薄。王芳藤总觉得她的师姐好像很孤独,总是站在高高的山崖,看着飞鹰掠过她的头顶,伸手接住缓缓而下的羽毛,却又什么都不做就伸手让风吹着它们到山间的雾气里了。
“姜师姐。”
林千舟并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抱起拳,向着来者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倒是王方藤像根离弦的箭矢带起一阵凉风,直直地扑进姜迹的怀里。
“师姐!”
王芳藤个子比姜迹矮,刚刚好能把脖子放在她师姐颈窝里。
“……你们要走了?”
姜迹笑了笑,手掌抚上王方藤的发顶,轻轻揉了几下,又抬眼看向林千舟手中挑着的那根长棍——一柄骨器,已经滴血认主的武器会被叫做这个,意思是那器物已经是主人的骨肉,只不过它现在被用来挑起一只皮箱子。
姜迹那双眼睛扫过来的瞬间林千舟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寒意,匆匆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开。
大多是时间看起来暗黄,但在太阳底下会泛起如同火烛外焰一般明亮的金。芳藤说,姜迹的眼睛的颜色是天生的,没什么特别。
但那双眼睛就像一双玻璃珠,看不见任何情绪,什么东西映进去就怎么映出来。林千舟可以看到自己并不算坚定的眼神,也能看到自己的左脸眼下因为长年习武留下的疤痕。
“嗯,师姐,其实我们这次是来告别的。”
王芳藤松开姜迹的手臂,眼角肉眼可见地垂向下,句末的告别二字轻到刚刚说出,就散在山间的晨风里。
“……回虞城去?”
“回虞城去!”
“回虞城去。”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姜迹那双如同死水的眼珠像是被人触摸,泛起涟漪,但很快又恢复到从前。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或者她该说什么,让他们小心?让他们不要走,说虞城早就已经是一片废墟?但她没这个资格阻拦,即使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流着相似的血。
姜迹张了张嘴,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那把剑鞘,从听到虞城两个字时,它好像发出阵阵悲鸣。
“你们有钱吗,拿上这个。嗯……也拿上它吧。”
她好像没别的东西能给他们,姜迹从自己手上扯下一枚戒指,是素净的银色,被捏成藤蔓的形状,开口处雕着卫棉花,长风谷随处可见的一种白色的小花。这戒指被称作“益器”,姜迹给她取了个名叫雾环,仅有储物的能力,择路者大多都会有一只,不算贵。雾环里面的钱足够普通人生活小半辈子。
王芳藤与林千舟站在她的对面,姜迹向前一步,拉过方藤的手,将戒指与剑鞘放入她的掌心。
戒指乖乖躺在女孩手心,一动不动。可那把剑鞘却突然像受惊的鹿,剧烈的颤动起来,将自己甩出去,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别诀不愿意,师姐。它可是你从长风谷的万阵里辛辛苦苦带回来的,这东西认主。”
王芳藤咧开嘴笑了笑,将戒指戴在右手的食指。
别诀是它的名字,她当时年纪不大,怎么取了个这名字她也记不清了。姜迹看着在地面剧烈挣扎的剑鞘,叹了口气,弯下腰将别诀抱在怀里。
为什么不愿意呢,明明你也想回家。姜迹将别诀别回腰间,指尖轻轻地拂过表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如同安慰幼小的孩童。它的颤动停止,取而代之的像一声回荡在她脑海里的叹息。可惜骨器大多不会说话,仅仅在人脑海里反映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他的主人能感知到它的情绪。骨器大多附着有灵体,就是一些死去但因为种种原因不去地府,反而驻留大地之上。附着的灵体因为时间长短,路阶不同,能表达的情绪多少也不同,据说有人的骨器能说话,甚至那灵体能现行,姜迹没见过,况且这种灵体也不能看上自己。
别诀一直这样,像小孩又像老人。姜迹很少见一柄骨器连去除自己主人的手中也不愿意,像是被强迫的,非要离开。看她在长风谷中央那面巨大的镜子里寻找自己倒数的成绩时,总要唉声叹气。明明说这些有神智的器物总是选择和自己品性相似的主人,怎么到自己这里就不是了,姜迹无奈。
王方藤的骨器是一把暗金色长刀,叫若曦,很活泼,像鹿崽子,跟谁都说话,姜迹路过它就轻轻震颤,方藤说,那是若曦喜欢师姐,千舟路过若曦就从不颤动。
而那根同体白色,两头粗中间细长棍正安静躺在林千舟手中,取名叫白壳。正如他本人一样,略显沉闷。
姜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样,但总归她看到自己倒数的成绩时内心毫无波澜,不会叹一口气。
“师姐,我就是想问问……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那枚戒指上还残留着温热,王芳藤吸了吸鼻子,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个纤长的身影,她的师姐——她在长风谷五年唯一留恋的东西。
她不会的。林千舟看着王芳藤明知故问,非要争那一点明知而不可为的机会,在心里回答道。
他手心里小小的火焰纹路好像在发烫,纹路是三笔向上攀升的线。在王芳藤的左小臂内侧,姜迹的胸口心脏上,同样有这样的印迹,像是胎记,但更红些。这是他们同为虞城人的记号,当然,也有人将那个火焰用刀划烂,结痂成一块丑陋疤痕。
“我暂时……不回虞城。”
谈何回去。千舟与方藤本就在虞城那片废墟中长大,后被长风谷的人挑中当做有天赋的孩子带了出来,五年中他们见过北大陆上鱼州国里事物万千,可是他们眼睛里虞城却也愈发清晰。
她姜迹记忆偏偏缺了点,记事就已经跟着她养母在鱼州国生活,后来又进了长风谷,竟是再没去别处。
“但我会离开长风谷,也会离开鱼州国。”
王芳藤闭上眼睛,让姜迹的身影从自己的眸子里消散,许久,她扬起一个笑容,像太阳一样热烈,向前去抱了抱姜迹,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好,师姐,我们再会。”
“姜师姐,再会。”
林千舟拱手抱拳,鞠了一躬,这是虞城的习惯。
“……再会。”
姜迹下意识地想要手指点上左胸口然后鞠躬,可刚刚抬手,她忽然又放下,学着林千舟的姿势做了个并不标准的拜别。
“师姐,你准备去哪里?”
暗黄色的眼睛像蒙上一层雾,姜迹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但这个问题王芳藤在一年前就问过自己,她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候这两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孩儿就已经想好自己的路。
只有她在原地歧路徘徊,像一只嘶鸣着的困兽。
王芳藤和林千舟最后冲着姜迹鞠了一躬,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两人的身影在暗黄色的眸子里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又被地平线彻底吞噬,再也没有回头。
姜迹站在原地不动,她的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有那句简短的“回虞城去”反反复复,愈发清晰,直到在她的齿间流出苦涩的麦酒味。
山门的其他人也从那扇门向外陆陆续续的走出,但在看到姜迹时都绕得远远,就像是被巨石硬生生分割的河流,他们窃窃私语,余光落在巨石身上,又怕巨石真的看向他们,只能加速向前流,然后又汇聚,连同他们的私语一起。
“嘿……是她,那个虞城人——内门唯一一个。”
“真不知道长风谷为什么收她……她修炼吗?她选择了哪条路?”
“谁知道,上次择路径她没去。不过她的养母可是……”
“那位大人你也敢议论……”
这些话听得姜迹的耳朵都起茧,她只啧了一声。那些人顷刻间噤声,小心翼翼地从余光中看她的反应。
她转身,逆向穿过人群与蜚语,又走入门内,只不过这次她的脚步没那么坚定,背影也如同一只消瘦的,枯槁的老树。
……
“舟舟,你好像一直都……不喜欢师姐。”
王芳藤走在下山的路,脚步轻快,白色的衣摆在风中扬起。她回头看林千舟,冲他招了招手。
“不,不是不喜欢。”
林千舟不紧不慢地跟上她,眉眼舒展,显然心情不错。
“但你知道姜师姐想要做什么吗?或者,她喜欢什么?甚至偏爱什么?”
王芳藤眼珠滚动,支起下巴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她瞥见雾环,忽得想起姜迹和它很像,慷慨又沉默,听闻他们被欺负,姜迹二话不说,从长风谷的内门跑到外门教训那些人。那时她尚年幼,看到姜迹仿佛一座山那般巍峨挡在自己身前,只是用力将眼泪擒在眼眶,看着姜迹那一把剑鞘抬起又落下,看起来钝圆又笨重,但在姜迹手中就如同一柄真正的剑,带起阵阵刺骨寒风。
等到姜迹回身,鲜血从额头往下滴成连片的细流,不知道是她的还是那些人的。姜迹蹲下身子拢住她和千舟,说没事了,他们肯定不敢来了。那一刻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控制不住的流下,模糊中她看到一边的林千舟也红着眼睛说谢谢。
即使长风谷的人再不喜欢他们,提到姜迹也要放低声音,发出几声嫌恶的轻啧,又不情不愿的说,那个虞城的种天赋最好,但粗鲁!也没有礼貌!
可后来,她又听说,姜迹没去择路径,长风谷传得沸沸扬扬,说那个虞城的种自甘堕落,要做废物。
“她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哪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这样的人讲话。”
“师姐……会知道的,她不会这样下去。”
知来路,才知去路。王芳藤不知道她对姜迹的信心是哪来的,可她就是觉得,她的师姐肯定无所不能。
……
“……你看,小迹不会和他们走的。”
空灵的声音,甚至听不出男女,那人身在长风谷蔚峰顶端。与其他山头不同,蔚峰最高,山侧砍过如刀刃般的黑风,将山石削平,山体瘦瘦高高,风裹挟着空气中的沙尘,像一张黑色的幕布把蔚峰包裹其中。那狂风从不停歇,据说是鱼州国的神曾在这里挥了挥衣袖。
青白的袍子覆盖了那人每一寸皮肤,半张脸掩盖在兜帽之下。他坐在柔软的白色长毛上,那东西似是活物,可也不见头尾,只是和白色长毛混在一起慢慢呼吸起伏。
似有若有若无的轻风吹过,随着那人的一吞一吐。而正前方,有一面悬空的,没有边沿的水镜,而姜迹的身影就在那水纹里扭曲,直到看着她走回长风谷,那人手一挥,水镜应声破碎,化成洒入谷中的雨。
“嗯。”
淡淡的回应。另一人的身影从阴影中浮出,先是一张透明的水膜,然后像是谁捏出了鼻子眼睛,四肢,粘稠的水不断编制成心脏,肠子,眼球,血管……直到另一人勉强能看清相貌,但依旧整个人是透明的水腔,五脏六腑清晰可见,但没有骨骼。
“抹去记忆,放入新的环境,同化。嗯……他们对虞城的感情也没那么深刻。”
“……这是神的意志?”
透明人问道,听起来没什么感情。
“呵……对,神的意志。”
那人勾起唇角,笑了笑。他站起身,看向四周混乱而狂躁的风,混杂风中的呓语钻入他的耳朵。
但那声音就像是嘴巴被泥土黏连,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呜咽从孔隙泄出。那人手一挥,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膨大,兜帽下半截面容如同枯萎的花朵,迅速凋零成褐色,然后崩溃成成千上万片的花瓣,又被那些风碾碎成粉末。
另一人也迅速融化成一滩水,铺洒在岩石上,就好像他们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