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的露气爬上窗棂时,叶槐榕正将最后一方青砖补进前院墙根。
张家三人离去已两月有余,她托符老大雇了几位帮工,把荒废多年的门庭勉强收拾出人样。新糊的窗纸遮不住梁柱虫蛀,倒是檐下新悬的艾草驱散了些许霉味。
这本不在计划中。只是她住了几天,见千年家业至此地步,颇觉愧对祖宗,想想还是做些粉饰……也多少能迷惑一些人的视线。
这日,看天又要下雨,槐榕索性放了帮工们一日整假,自己也得闲,一时兴起,翻看起离开沈阳时,硬生生抢回来的几本旧书。
但天不遂人愿。沱江的雾气漫过浮水村青石码头时,符老大来了。
他也不多话,也不干活,进了门只埋头蹲在院中那缸莲花前,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满脸尽是焦头烂额。
这个五十三岁的鳏夫有着巴蜀汉子惯有的精瘦身板,腰间牛皮鞘里别着把叶家锻造的精铁柴刀。
这是咸丰三年,符家的一位祖姑奶奶嫁进叶家时,聘礼堆里最不起眼的一件。
“二姑娘,省城估计又要来人咯。”符老大在弃置多年的磨刀石上磕了磕烟锅,火星子溅进潮湿的水雾里。
叶槐榕正坐在东边廊下,手边摆着一本雕版《华阳国志》,只略翻了几页。
她闻声抬头,锁龙玦在颈项间泛起青灰冷光。
符老大也不看她,又吸了一口旱烟,自顾说道:“他们应该知道得不多……去年还好,今年开年后,来了好几次都是问宅子的主人家还回来不回来,说省里要搞什么文物保护……没明着说抢说占,怪有礼貌咧。”
“现在来……都不算快了。”槐榕竟还笑了笑,并不意外蜀中也有人蠢蠢欲动。她早料到这日。
自半月前,她在码头偶然瞧见一位手带枪疤的陌生船工,便知道徐天青的耳目迟早要来。
甚至她以为她回乡的第一个月就会有按捺不住的找上门——的确有人来,虽然是为了另外的事。
“不过,我估计这些人能找到这儿,知道得再不多……也算多了。”
符老大却不见太乐观,愁眉苦脸的汉子心中闪过无数个断尾求生的念头,仅靠父辈相传的祖宗之志撑着,才没把事做得太难看。
他的想法百转千回,槐榕却不真是涉世未深的姑娘,也猜的中一二。
她微敛眉目,声音温和,只说:“你放心,不会连累浮水村。”
符老大磕烟嘴的动作一滞,面上闪过心虚与不忍,然后是难堪和后悔。
最后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他狠狠吸了最后一口旱烟,掐灭了火,人也站起来,硬声问道:“二姑娘,我也不跟你整那些假把式了,就问你一句,什么打算?”
槐榕刚合上书本,话未出口,只听“砰”的一声,虚掩的院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穿短褂、脚踩麻鞋的男孩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直奔站在院子中间的符老大,险些将他撞得四仰八叉。
“格老子的!李幺毛!你娃儿搞谋杀哇!”
符老大脱口而出一声怒骂,腿脚也丝毫不逊色。眼见幺毛猛冲过来,他攥紧烟枪,一个后撤跃出三尺远,依稀可见当年在沱江放排时的威风。
他有老身手,却叫李幺毛遭了殃。男孩儿脚下像是踩了油,怎么也刹不住。他双臂乱挥,直直往前冲去。
“我的莲花缸——”槐榕的惊呼声还未落地,李幺毛整个人已经一头扎进了缸里。顿时水花四溅。
槐榕眉头微拧,赶忙从廊下走到院子里察看。躲到一旁的符老大倒不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反而哈哈笑了一两声,才慢悠悠走过来拉一把这倒霉外甥。
两人一人扯一只胳膊,李幺毛挣扎着从缸里探出头来,满脸泥水。他胡乱抹了把脸,吐出一口泥水,呸出来几片莲花瓣儿,一边喘气一边嚷嚷开了:“舅舅!省城又来人了,船已经停在码头了——”
幺毛只喊了半句便没了下文。符老大一巴掌拍在他脑后,“说了多少遍!做事稳重点!稳重点!瞎嚷嚷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幺毛捂着脑袋敢怒不敢言,悻悻无语从缸里爬出来,心想这破宅子建在这里,山里漫山遍野的都是坟头,鬼可能有几个,哪里来的人……
“二姑娘,你看要不要避一下?就说、就说……”符老大瞪他一眼,转头同槐榕提议道。
叶槐榕看着撒出来的水和莲花残叶,轻轻叹了口气:“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她转身从廊下取来干净的葛布,递给浑身湿透的李幺毛,“回去换身衣裳,别着凉了……符大哥,你也下山回吧。”
符老大还想说什么,却见叶槐榕已经走向院门。他已知道自己留下来也无用处,事已至此,各人都还有各人要做的事。
舅甥俩自侧门绕路下山了。槐榕独自站在门廊下,修缮一新的前院似乎有了些活人气儿,浓重的木漆味道强压住了腐木枯败的进程,但也不过欲盖弥彰。
她将锁龙玦掩进领口,指尖触到玉玦边缘的龙纹刻痕,心头仿佛也跟着微微一颤。
这是叶家守护千年的秘密,也是招来祸患的根源。
……
省城来人踏过大门前青石板路时,叶槐榕正坐在院门前,往石臼里舂艾草。
为首的男子穿一套藏青色中山装,公文包上的国民政/府徽记泛着冷光。
他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敝姓任,省府特派员。听闻叶女士在重修祖宅,特来商谈文物保护事宜。”
任光悄然打量着面前的女子。他从徐天青那里收到消息时,未曾想到,这位夜杀七人,孤身逃出沈阳的叶二姑娘,看起来竟如此……不起眼。
她算不上什么美人,五官排布平平无奇,但也可夸一句端庄娴雅。
只是那双眼,明亮如江水泛波,也有万山沉默。
槐榕将艾绒装进香囊,余光一瞥,此行共来了五人,俱是文人打扮,还有几个戴了眼镜。
可惜画虎最难画骨。常年扛枪耍刀的,和常年握笔埋头的,仔细一瞧便看得清楚。
光滑的丝绸面刮过她掌心的厚茧,槐榕礼貌陪笑道:“特派员客气了。我家这宅子同治年间就荒废了,算不上什么文物,如今也只是随便修一修,能住人就行了,哪里值得省府费心。”
任光只是笑,随行的几位工作人员立即上前来,展开完成了一大半的浮水山地形图。
“省府计划将浮水村列为民俗保护区,叶氏老宅是重点修缮对象。”
说话间,任光的手指随意地虚划过地图某处,叶槐榕跟着去看:正是昔年叶家离乡时伪造的浮水旧陵的假入口。
槐榕心中微颤,脸上却不动声色。
“听说叶家老宅里收藏有一座铁铸观音像?”任光状似无意般提起,只是眼中精光闪动,不作掩饰。
槐榕起身抖落裙摆上的艾草碎屑,言语间郑重起来:“曾经有过,但是……光绪二十六年,雷火劈中老宅,后院烧毁了一大半……作孽,观音像也早锈蚀了大半。”
她抬眼一一看过众人,见神色不一,继续道:“任先生可要去看看?”
任光不置可否,“去看一眼,能记录一些残像,也是为文物保护作贡献。”
槐榕引着几人穿过新修的回廊,青砖地上还留着泥水匠的脚印。
任光一路好整以暇地欣赏起宅院风景来,还同槐榕提议道,要好好修缮,尽量不要改变原始结构……此类云云,槐榕跟着笑应了几句。
戏,要做全套嘛。
直到越过中门,眼前景象陡然变得破败凋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