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关衍十二年,京城长街。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迎亲的红绸绫罗从街口一直挂到了平王府的门口。
长街十里,从王府到街口,红妆足足铺了九里。
平王世子骑着高头大马,锦绣衣衫,明艳似火,剑眉星目,却是面容冷肃,面上瞧不出一点新婚的欣喜。
跟着队伍的围观人群中有小女孩瓷声瓷气道:“这个哥哥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呀?”
妇人闻言大惊,连忙死死捂住她的嘴,慌张地环视四周,生怕被旁的什么人听了去。
妇人的力气用得有些大,小女孩被掐痛,眼中很快聚起一汪水,咧开嘴就要哭起来。
就在小姑娘要哭不哭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小女孩面前,掌心躺着一颗用稻米纸包裹着的小小饴糖,戴着斗笠的青年看不清面容,音色温润:“小姑娘生来干净漂亮,莫要轻易便哭花了脸。”
小女孩楞楞地看着对方纤尘不染的白衣,耳畔环绕的声音如冷泉漱玉,只呆呆地想是不是遇到了传说中下凡神仙哥哥。
妇人惶恐:“如何使得公子破费。”
这样谪仙一般的公子哥,必然是那朱门大户的人家才能养出来的,他们这种草根布衣,怎么受得起这样的贵人怜爱,就算只是一颗小小的糖,又哪里敢接呢。
青年看出来妇人的惶惑,却没有将手收回去,轻轻一笑:“夫人,在下并没有恶意,只是看见令嫒便想起家中小妹,难免心生怜惜。”
语气复又落寞起来:“只可惜如今她即将嫁作人妇,在下作为兄长,却是赶不及送她那么一程。”
见贵人心绪不佳,妇人连忙将饴糖从青年手心取下,剥了稻米纸塞进女孩嘴里:“小雨,快向公子道谢!”
小雨脸颊起了一个小鼓包,含含糊糊道:“谢谢公子哥哥!”
青年摸摸小女孩的头,抬眼望了望已经渐行远了的花轿,跟上了凑热闹的人群。
妇人眼见着那道出尘的身影没入人群,莫名一阵心慌,也没了凑热闹的兴致,抱着小雨转头就走,路上随意扯了一个人急忙问道:“今日平王世子殿下娶的到底是哪家千金啊?这么大的阵仗,那新娘家连一个长辈都不出面送送?”
那人奇怪道:“你不知道吗?那是前任宰辅柳重的女儿,据平王殿下说是许多年前就定下的婚约,原本就打算尽快完婚的,后来那柳重不是出事了,就一直拖到现在。”
“前任宰辅柳重?他不是……”
“是啊,他一年前就因为叛国被咱们圣上给赐死了,唉,你说说看,他在任的时候可确实看上去是个清官啊,谁能想到那皮底下是这样一个会通敌的流脓烂货,亏他娶的还是季家的小姐,真是……”
有一女子转过身来接话道:“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柳重当年也是连中三元,风光无限,被张丞相大人提携,仕途上平步青云。季家小姐偏偏还看上了他,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如今两个孩子都刚有出息,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非想不开去叛国!可怜那季家小姐,没看穿枕边人是个豺狼虎豹,不止被那柳重害的命丧边疆,亲生的两个孩子这现在的日子也是艰难地很呢。”情到深处,还默默擦了一下眼睛。
旁边有人听说在说柳重,伸过脖子来重重的呸了一声:“那俩小孩儿可怜?那被柳重害的在边境丧命的那些小娃娃就不可怜了?那些被沙兰狗杀了大盛兵将就不可怜了?他家这个女儿我就不说什么,也算是为我大盛打了几场漂亮仗,但他那儿子又是说状元及第,又是说想进朝做官的,哼,保不齐就是下个柳重!”
“哎呀,你少说两句,那柳重纵然不是个东西,但那孩子也不见得就长成了坏人,况且如果那俩孩子真不好,咱圣上还能偏偏对他们网开一面?我还听说他家的那个大的,应该是哥哥吧?哎哟,每天都拿药吊着命呐,保不齐哪天就去了,还是嘴上积点德吧,别惹上口业了。”他家夫人扯了那汉子一下。
那汉子愤愤不平:“那病秧子,活着也是浪费药材!”
又有一人搭话:“欸?你们说平王殿下这次这么急着让他家世子娶那柳小姐是不是就是因为怕圣上……”
身旁一人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将他后来半句话踹回肚子里:“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乱说是要掉脑袋的!”
妇人越听越心惊,回想着那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青年,以及他说的即将出嫁的妹妹,还有他跟着车队的举动……一个模糊的想法愈发清晰,几乎吓得她魂飞魄散,她连忙扣着小雨的下巴让她将糖咬碎囫囵吞下,不顾她的哭喊,赶紧将孩子抱离了人群。
戴着斗笠的青年立在王府门前,看着身披嫁衣的新娘被扶着下了花轿,跨过火盆,便进了王府的大门。
新娘一进门,大门就缓慢地阖上了,人群没有热闹看,自然三三两两地散了,他却仿佛生根在那里,不一会儿,他脚下的青石板缓缓晕开了一朵朵深色的小花,夹杂着他的哽咽:“我知你啊……何故至此。”
这对新人用红绸花牵着迈过了大门,满堂宾客纷纷起立,各怀心思地见证着这场结亲。
柳知苎自小习武,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上许多,与世子宣观并肩走在一处,肩背挺拔,倒是不落风采。
“一拜天地——”
司仪长声道。
两人对着皇天后土,弯腰下拜。
“二拜高堂——”
平王与平王妃端坐在正堂的椅子上,见两个孩子转身向他们深深一礼,平王的神色冷峻依旧,平王妃的眼眶却有些微红。
“夫妻对拜——”
宣观看着面前用于遮住容貌的红盖头,被那一片的红晃了眼,有片刻的失神,却见新娘已先一步俯下身,连忙跟着弯下腰。
这一次他拜地极深,由天及地,碧落黄泉,神明共证。
“礼成——”
夫妻礼成,从此余生年岁,生当同居,死当共寝,花开并蒂蕊,长作连理枝,唯死生不能离。
新娘被喜童接了过去,扶进了新房,宣观盯着新娘过了门槛,直至身影消失在门板之后,还有些怔愣。
平王长咳一声,宣观才猛然回神,开始招待这满院子的宾客。
婚房内——
柳见微端坐在喜床上,手指微微用力扣着在喜床上随手摸到的桂圆莲子。
是柳见微,不是柳知苎。
是柳家的大少爷,不是柳家的大小姐。
是当年被称作文曲星下凡的状元郎,不是驰骋沙场的诚安将军。
是……鸠占鹊巢的替嫁。
柳见微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手中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桂圆又抛回床上。
与平王府结亲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然而柳家目前声名衰弱,可谓是人人喊打,平王殿下自是好意,可柳见微唯怕这场结亲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大做文章,连累了本就过得不算昌荣的平王府。
况且……这嫁过来的还不是世子想娶的柳知苎。
柳见微想到那天的事情就头疼。
柳知苎六岁开始就跟着娘亲习武,早练就了一幅钢筋铁骨,被打被骂受伤流血都没见她掉一滴眼泪,但就在平王府来人之后,柳知苎两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对着柳见微抽抽噎噎地说她不想嫁,她有自己喜欢的人,且已互通心意,若是让她辜负真心,嫁给其他人,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彼时柳见微被一桩桩事情折腾地眼神空洞,一下一下机械地摸着柳知苎的头发听着她的哭诉,独自一人对着平王府送来的嫁衣枯坐一宿。最终在天光微亮的时候,晨曦照在他白得跟鬼一样的脸色上,他稍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瞳孔被金色的光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那天早上柳知苎推开门,看见了让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她的兄长,松鹤之姿,看惯了平素那般白衣淡雅,清俊出尘的扮相,猛然一见被红妆淹没,更添颜色,大红喜凤袍,赤金长步摇,一抬眸一落眼,是万里宣京的繁华比不上的颜色。
柳见微眼中没有笑。
足有一夜没有发声的嗓音嘶哑难听:“没事了。”
“哥哥替你嫁。”
柳见微想着这些事就一阵头疼,自己就这样不计后果地替自己妹妹坐上花轿抬进平王府,不说远在洛州贺清弦知道了得笑掉大牙,就是那位借住在柳府的神医,听说了也跑过来狠狠地给他头上狠狠扎了一顿银针。
再者说,这位平王世子……早些年同他是有些交情的,只是最终闹得有些不愉快,这骤然再见面便是夫妻,别说毫不知情的宣世子,就是始作俑者柳大公子都觉得异常荒谬。
而且这见面的地点还在婚房内,更荒谬了。
世人常说洞房花烛夜人间极乐,这乐尚且没来得及咂摸,倒是慌得他恨不得给自己来俩砖头直接睡过今晚才好。
到时候床帏一拉,衣裳一脱,他宣世子没被吓跳起来都算他成熟稳重!
要真的在新婚当晚被丢出去了,这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正想着,门开了,柳见微立刻坐好,端庄乖巧得很。
宣观一身的酒气,大老远坐在喜床上隔着喜帕的柳见微都闻见了,不觉皱了皱眉头。
怎么喝这么多酒?
视线被遮挡,听觉倒是越发敏锐,柳见微听着宣观沉重的呼吸声,感受到此时他的衣摆正在在铺着的厚厚地毯上摩擦,混着不远处依旧热闹的宾客喧哗,莫名有些紧张。
宣观为什么就站在那里不动?柳见微心虚地想着,怎么也不会现在就看能出来了有哪里不对吧?
又是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随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桌上,身侧的香炉也被人打开盖子又合上,最后在一声“吱呀”的关门声之后,室内又归于寂静,只有浓郁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柳见微猜测是宣观让喜婆将合卺酒放下就出去了,这倒是顺了他的心意,到时候被认出来,若是宣观暴起的话,至少还能在下人面前留些面子。
宣观不知在犹豫些什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木桩一样,但那沉重的呼吸声还没有远去,柳见微自诩还算聪慧,竟也猜不到此时此刻,他能站在婚房门口想着什么。
宣观终于动了,一步一步地缓慢地向床榻走来,柳见微脊背微微僵硬,呼吸也加重了。
到底还是紧张的。
喜秤挑开了罩在他面前的红色,柳见微看见公子面若冠玉,动人心弦,红烛暖光衬着他因为酒气而飘起两团红云的脸颊,分外旖旎。
柳见微感到自己口干舌燥起来。
不禁狠狠唾骂自己,这张脸难道以前没有见过吗!柳见微,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很快他就感觉事情有点不对。
宣观就保持着挑开他盖头的姿势,僵在那里不前不后,心口那团火愈发旺盛,将整张脸都烧得绯红。
柳见微以前见识过这种手段,但是打死他也没有想到,新婚夜,谁家夫妻的婚房里会点合欢香啊!
再看宣观,合欢香混着酒意,明显将他折磨地不轻,金发冠未束上的额发被汗水打湿,微微张着嘴喘息,眼神中有一阵令人心软的茫然和水光。
柳见微看着他额上的细汗以及身侧青筋暴露的手,叹了口气。
这明显是忍得辛苦,却又不得章法。
他伸手轻轻握住他攥成拳头的手,感受到对方一阵哆嗦,心里又是一软。
罢了罢了,这么多荒唐事都做过了,也不差这一回了。
伸手微一用力,宣观向前一倾,径直倒在他身上,床帏落下,红烛摇曳。
喜秤骨碌碌滚到地上,与喜帕纠缠在一起,红烛渐渐淌下烛泪,鸳鸯锦被翻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