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片的阳光静好,柳见微醒来的时候,身旁并没有人。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觉就能睡到日上三竿。
柳见微试图撑着身体自己起来。
失败了。
他躺在被子里一脸的哀怨。一样的年纪,怎么宣观的精力就多得像牛一样!
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柳见微憋屈地咬被子角。
被窝很软很暖,周身除了酸痛也没有其他不适,柳见微被宣观的气息包围着,是半年来没有享受过的安逸,眼皮不自觉就落下了。
宣观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眉宇间掩不住疲惫的柳见微窝在被子中沉沉睡去的模样,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将关门和走动的声音降到最低。
还是将柳见微吵醒了。
他睁开眸子,看见站在门口的宣观,微微讶异:“世子?”声音沙哑地像粗石磨过沙砾。
宣观眸光闪烁,快步走到他面前,两指探额温:“生病了?”
柳见微偏过头轻轻咳嗽两声,躲开了宣观的手指:“风寒而已,伤了嗓子,世子勿怪。”
宣观默默将手指收回来,两人说完好似就没了话头,屋内一片难挨的寂静。
宣观抿抿唇,生硬道:“父母那里不用去了,我敬过茶了。”
柳见微有些震惊他会主动起话头,毕竟在他印象里宣观不管对谁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家伙,还是说因为现在他的这个身份是一个姑娘所以才得到了这样的优待?
他试探接话:“有劳世子?”
宣观点点头,又不做声了。
柳见微礼貌地等了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想法。就知道自己确实在这种事情上对宣观给予过大的期望。
现在主要是他有一件事要同宣观确认。
他咽了一口唾沫:“世子,您昨天晚上的事情,还记得多少?”
然后柳见微就眼睁睁地看着宣观的耳朵逐渐红了个彻底。
完了大蛋了,这看来是全记得了。
虽然说现在□□地躺在床上起不来的人是他,但是这件事说到底是他们柳家做得不厚道,谁能想到原本嫁过来的柳小姐会变成柳少爷呢。
宣观原本也是个正人君子,要不是当时房间里不知道谁点的合欢香,昨晚他们是一定可以客客气气地相对而坐,相敬如宾地度过这场洞房。
此前柳见微的打算是徐徐图之,一点一点试探着告诉宣观自己的身份,但昨天晚上床帏一拉,衣裳一扯,自知藏不住的那点自欺欺人,明晃晃地被挑出来,此时两两相望,实在是有些尴尬。
还没等他豁出这张脸来说些什么,宣观提早一步开口:“昨晚,冒犯柳姑娘了。”
柳见微想说出口的话就这样堵在喉咙里,发出一声略带疑惑的气音。
听起来像害怕的呜咽。
柳见微自己尚且没有感觉到什么,却看见宣观垂在身体一侧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后知后觉的柳见微颇有些尴尬,几根手指在被子下搅在一起。
虽然说他并不是很相信经过昨天一晚上宣观还是认为与他成婚的是个姑娘,但既然他称自己作柳姑娘,也实在没有必要拆穿,就这样两相糊涂着也挺好。
今日见到宣观,他实际上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斟酌片刻,最终小心开口:“世子,我知你对于被王爷勒令要娶我这件事十分不情愿,兄长昨日与我讲过柳家此番灾祸也并无意连累平王府,若是世子愿意,大可以过两天赐下一纸和离书,知苎拿着和离书归家,绝无一丝怨言。”
宣观依旧不开口。
柳见微再接再厉:“世子殿下,柳家对于您与王府在危难中相救满怀感激,即便和离之后,柳家也会永远记得这份恩情。”
宣观黑洞洞的眼睛直视着柳见微,不发一语,却将他盯得发毛。
柳见微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若是世子殿下不便开口,我也可以亲自去和王爷说……”
眼前阴影突然逼近,宣观俯身将柳见微按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尤其将他脖子那里认真围好,不透一丝冷风。
“嗓子不舒服就别说话了。”
柳见微努力伸伸脖子,想要从宣观的手下钻出来,却被早有预判的世子殿下点住额头,脊梁骨一僵,不敢置信地瞪着宣观,这动作带着一点年长者的点化规劝,这分明是把他当成了不懂事不听话的稚童!
他一下子钻回被子里,宣观试图扯了一下,没扯动。
盯着被子上的那一个小鼓包,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嘴角轻微勾了勾,最终还是怕柳见微将自己闷死在被子里,将放在袖子中的油纸包放在桌子上,就离开了。
柳见微听见门关上的声响,又等了一会儿,才终于探出头来,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子上的纸包。
他磨磨蹭蹭下床。打开一看,一阵油香扑面而来,是街市上的油饼。
柳见微捻了一块放在口中,味道一如既往,不自觉笑出来。
以往在与宣观一同上学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人娇气地很,早上就不爱吃些清粥小菜,而是要吃些米饭油饼之类的,柳见微当时迁就他,省的他当时跑两个摊口,也就和他吃一样的,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口味还是一点都没变。
柳见微想到宣观当年别别扭扭地把“多买的一份”早餐交给他的时候不自在的脸,心情极好。
一阵痒意涌上喉头,柳见微低低闷咳两声,心口还是堵地发慌,于是赶紧回到床榻上,将脸埋在被子中咳了个痛快。
从被褥中抬起头,柳见微直接四仰八叉地摊在床上,感受着胸膛的起伏渐渐平息下来,才从陪嫁的妆奁盒子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药瓶,倒了一颗药丸出来。
这一颗药丸下肚,头疼耳鸣缓解许多,眼前由于剧烈咳嗽带来的黑影逐渐散去,柳见微长舒一口气。
他将这个药瓶放回盒子中,仔细掩好,随即又拿起另外一个淡青色的瓷瓶,面带犹豫。
这并不是什么毒药,是柳见微特意去找的神医圣手调制的,可以让人声音变得沙哑,不辨男女,但像柳见微这样身子骨孱弱的人,受不住长久以来的药性,身体会逐渐亏空,虽不致命,却也得卧床数月才能养得回来。
他与知苎虽不是双生子,但容貌极为相似,而知苎常年习武,比寻常女子高些,他又是生来羸弱,比寻常男子略矮,长到现在,身量竟然差不了多少。唯一有出入的便是两人的声音,男子女子的嗓音天差地别,唯一的法子就是吃着这个药假装风寒,或许也能掩人耳目。
应付旁人是足够了,只恐怕与王府众人朝夕相处,迟早会显露出端倪。但平王府雪中送炭,想必就算或知道或猜到些内情,也不会散播出去。
原本昨晚的事情发生,柳见微只以为这药用不上,没想到宣观不知是不是真的对昨晚的事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这药还是要吃的。
王府看在以前长辈的交情上已经帮过他家太多了,且王妃御下有方,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绝对不会让消息泄露出去,但是……
有些眼线,就算知道,也拔不得。
不能再给王府添麻烦了。
柳见微将黢黑的药丸吞下,眉头微皱。
他想起那位神医将药瓶交给他时说的话。
神医说:“你可想好了?就你这身体状况,原本活着就算费劲了,再继续这么糟蹋自己,怕是真的要英年早逝了。”
柳见微当时只是笑着接过去,什么都没有说。
他一死来得容易,但是柳家还有那么多人,他们都想活着。
他们想活,那柳见微不会让他们死的。
妹妹常年在边塞领着娘亲家族带出来的二十万守军,这支开阳军从先帝交到季家手上,又从季家交到了柳知苎手上,早就不是一支普通的,能够被当今圣上随意支配的军队了。
当年季家那位战死沙场的小公子将开阳军带离京城,守着边境,就是为了让现在的皇帝安心,至死都未曾归乡。后来季小将军死在边境,从此季家满门忠烈,声名极盛,那支远在边疆的强军成了烫手山芋,没人敢接之时,是已经与柳重成婚多年的季抒端着先皇御赐的红缨枪,以辅国大将军唯一血脉的身份讨到了前往边境的旨意,也算是相安无事了几年。
再后来沙兰进犯,季抒也死在边境,是柳知苎千里奔袭,带着守青州城的残余部将拼了半条命才堵上了被沙兰破开的缺口,这本是一桩天大的功勋,但当时柳重判国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柳知苎固然是季抒的女儿,昔日辅国大将军的血脉,固然战功赫赫,但她是柳重的孩子,仅此一项,她必然是功不抵过的。
柳知苎这趟回京不只回禀军情,也是来谢罪的,这一趟,就算是要扣下一顶天大的帽子,柳知苎也不能躲。
但皇帝不会杀她的,季家已经死绝了,袁家到了这一辈又是一群扶不上墙的酒囊饭袋,开阳军这样一支精锐将朝野翻起来抖一抖竟然只有柳知苎一个人能压下来。可她锋芒太过,三岁习武,十四领兵,十九岁时的功绩已经够封为将军,但凡柳见微不是一个走两步就喘气的病秧子,皇帝都不能容忍她继续活下去。
如今平王提亲,虽非万全之策,但在外人眼中,一个被困在内宅的世子妃,当然要比一个手握重兵的诚安将军来得令人放心。
一不留神就想多了,柳见微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餐桌前,继续啃着宣观从外面给他带回来的油饼。
其实早上这样吃略有些噎人,但柳见微也不挑,有的吃就行。
慢条斯理解决完早饭,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柳见微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以往在柳府的时候,事情都是成堆成堆地往他跟前凑,忙得连一个歇脚的时间都没有,现如今他因为成亲躲懒,也不知知苎那丫头这两天吃不吃得消。
虽说之前他已经在适当地将府中事物交给知苎让她帮忙分担一些,在成亲之前也夜以继日地将他离开后可能出现的状况料理地差不多了,但现下被他派出去与柳家联系的人还没有回应,几乎是和府中断了联系,若是现在府中有了其他状况,也不知妹妹会如何处理。
柳见微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想这件事情。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和安插在平王府中的那人取得联系,这样才不会像一座孤岛一样被困在王府中,完全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络。
那人是那位看上去就十分不靠谱的神医极力举荐,说是柳见微一见到那人就会明白对方是绝对可信的。
柳见微是持观望态度的,毕竟那位神医看起来也并不是很能让人放心。
只是他如今也是确实没有其他任何路子再能够相信了。
屋中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见过伺候的侍女了,估计也是宣观的意思,担心他的世子妃被人伺候反而不自在。
撑着梳妆台的桌面站起来,柳见微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他抿唇忍耐片刻。
指尖微微抖动,扶着桌椅一路挪回床榻,靠在床头闭目慢慢呼吸。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有人将门开了一条小缝,向里面小小声地喊:“小姐……”
柳见微睁开眼睛,哑声道:“进。”
请酒眼睛里面全是红血丝,看见半倚在床头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的柳见微,眼眶立马就红了,他慢慢伏到柳见微的锦被下的双膝上,小声地哽咽道:“公子……”
柳见微看着这个抄家时刀架在脖子上都没有眨一下眼睛的孩子,现在用被子捂住声音小声地抽噎,好似轻轻被针扎了一下,他将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一下一下抚摸着那并不规整的发髻,声音嘶哑:“好了,你家公子并没有什么事,你怎么看起来就像是我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一样。”
请酒没有应声。
柳见微只好继续哄着他:“是真的,只是风寒而已,就像以往一样抓两副药就好了。”
请酒不愿意抬头,柳见微就轻轻的拍着他的背,良久,感受到孩子脊梁骨的起伏开始变小,柳见微刚刚想出一口气,却听见请酒同样沙哑的声音。
“公子,我听见了。”
柳见微的身影一僵,手上的动作也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