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朝将奏折反复看了两遍。
谏阁的六位老臣噤若寒蝉。
从辅晋寒修皱眉思索:陛下非但不细查户部尚书陈达之死,反倒是急着挑出下一个户部尚书。要么是不疑不知,要么是深知内情,放任这股势力做大。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兆头啊。
“都站着做甚?坐。”项朝头也不抬,目光在折子的某一处落了根。
殿内烛火通明,照得人心惶惶。六位大臣脸色铁青,额间冒着虚汗。许是上了年纪,四肢僵硬地落了座。
“说说看,这五人如何能担得户部尚书一职?”
“回禀陛下,臣以为户部侍郎尉迟晞可以担此大任。这尉迟侍郎虽说年岁不大,但秉性上乘,为人清正廉洁,克己奉公。假以时日,必成大器。”首辅乔濡起身应答。
“嗯,就他了。”项朝点点头,这漫不加意的态度却让大臣们更加捉摸不清陛下的用意。
“这——”余下五位从辅面面相觑,满肚子的赞美之词皆被噎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陛下,是不是太过草率了?臣等举荐之人——”从辅宁和安大胆道,但圈椅上的皇帝显然不打算让他说完。
“就这么定了,朝中总是要添一些有潜能之人,爱卿应知后生可畏。”项朝说罢,起身拂袖离去。
此话不无道理,那奏折上除了乔濡举荐的尉迟晞,其余辅臣所荐皆是发短心长的老臣。
项朝走后,六位大臣却还是一筹莫展。从辅晋寒修直言道:“朝中怕是要有大动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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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来揣着圣旨,迈着小碎步,户部公廨的大门还没摸着呢,就见尉迟晞听着风声出来迎接了。
“公公怎得空来这儿了?”尉迟晞面色如常,未经风雨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福公公瞧着户部侍郎生得俊俏,言谈举止大方得体,是打心眼里喜欢。
“侍郎多礼了。既然来了,便听旨吧。”福来掏出圣旨,户部这小院倏地跪了一片。
接着便是老掉牙的“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一旨宣完,尉迟晞面上仍是一片平静,无风无浪,叫人捉摸不透。也不知是太过惊喜,亦或者是早有预料。
见他接了旨,福来打趣几句便自觉走了。
“公公慢走。”尉迟晞将人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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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恒脸色铁青,周身冒出一股寒气。宋笈钰不自在,躲着瘟神歪坐在席上,端着茶杯只闻不品。
我一小小仵作来这儿受什么气?
梁恒眉头皱得死,愣是吓得宋笈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简直不可理喻!”梁恒怒拍书案,案上的毛笔晃了又晃,习武之人的力道着实恐怖。
宋笈钰原正神游九霄,梁恒此言一出,惊得他赶忙回神,又安抚道:“仲文啊,这话可别出去说。万一叫有心人听去,还不知要怎么编排你呢!”
梁恒非痴非傻,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他也算一知半解。即便是再看不惯,也不会主动挑起事端,落他人口舌。
“罢了,再过几年我便辞官,找个清静之地,挖田种地!”梁恒嘴上说着气话,可这双手却又不自觉地翻起案上尚未处理的折子。
“你啊,就是别扭,扭来扭去不还是要干活吗?你若是闲云野鹤、归隐田园去了,那我可怎么办?我只是个小小的仵作啊!”宋笈钰悠悠地将茶搁至唇边,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呵!我可没见过哪个仵作会坐在大理寺喝茶。”梁恒抬起目光,直直地盯着宋笈钰搁在唇边的茶杯。
茶远不及酒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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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尉迟晞扶额在前院小憩,睡得浅。下人来通报时,只觉有些头痛便醒了。
“大人,工部派人送来了贺礼。”下人战战兢兢地报道,一并呈上一只匣子。
“工部?尤大人遣人送来的?”尉迟晞微微有了些精神。
朝中大臣皆知,工部尚书尤戬和尉迟晞相当不对付,平日上朝时甚至能当着天子的面吵起来。尤戬这时候来送贺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是。”下人浑身一颤。
“呵!尤蔺倕那算盘打得都快蹦到我脸上了!”尉迟晞接过匣子,遣退下人。
木匣子做工尚且精致,尉迟晞熟练地从匣子底部的暗格中取出一封信来。
一张纸,洋洋洒洒写了几十字,且每个字都大得出奇。
尉迟晞大致阅过,蹙眉将信纸沾了烛火,火舌迅速卷过,宣纸顷刻化为灰烬。
做戏做全套,他大手一挥,将案上非金非贵的物什尽数扫落在地。
下人们闻声赶来,就瞧见尉迟晞满面愠色,案上大部分东西都零散地摔了一地,尤尚书送来的匣子被倒扣在案上。
八成是那位工部尚书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下人们心照不宣,静默地收拾好一切,又懂事地退出屋内。
尉迟晞望着烛台中零星的灰烬,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在心中默念着首辅大人的名字。
乔濡。
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有心思掺和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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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已去,快马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项云应刚过狼沙地界,被挟着黄沙的风刮过才彻底清醒。
这五日过得心惊胆战的,双脚几乎不着地,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背上,大腿内侧叫粗糙的布料磨得火燎燎的疼。
秦封骁顾不上介绍身后的项云应,大步跨进帅帐时才记起随自己奔波万里而来的堂弟。
“将军!”副将卜经玉闯入帐内。
秦封骁应了声。
“这位是?”卜经玉注意到一旁的项云应,这人看着面生,而且是将军带回来的。
“我远房表弟,秦封致,秦岚川。”秦封骁说罢,项云应顺势行礼。
卜经玉屈身还礼,便去和秦封骁讨论军务。
阿乐领项云应去了住处。
“公子这几日连着策马奔波,想必定是累坏了,阿乐去给公子打桶水去,以便公子沐浴更衣,好生休整。”
“多谢。”项云应道过谢,便有些拘谨的矗在原地。
阿乐看着他笑了笑,转身退去。
项云应轻颤着松了一口气,冷着脸将行囊安置妥当,又宝贝地取出殒山,借着晦暗不明的烛光,拭了一遍又一遍。
他活过二十年,这头一次出宫,去的还是军营。他对狼沙的了解也仅限于母妃留下的几卷书,这人生地不熟的,难免让他心里发慌。
也不知是何时养出的习惯,每每心神不宁时,他就会把殒山拭上几遍,这种重复性的动作反倒能令他脱离杂念,以获片刻安宁。
阿乐手脚麻利,打来的水也正温和。项云应简单洗漱后,拂了烛火,歇下了。
许是边关戾气重,他这夜睡得极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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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夜袭过境,凛风阵阵,银戈欲颤。
秦封骁与各将领商讨至半夜,众人一致同意明日酉时出兵反攻。
“阿乐。”秦封骁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在!“一阵兵甲磕碰声后,阿乐从人群挤过。
“明日你率一支轻骑,去探探敌营具体位置。”眉心被他捏得发红,冷峻的脸上添了几分血色。
“是!”阿乐领兵,无人敢有异议。毕竟当年若是没有这小子,营帐内的这一众人还不知在哪埋着呢。
见阿乐退回,秦封骁便摆摆手,“行了,都散了吧。”遣散众人后,他散架似地仰倒在榻上。
忙得有些过了头,他几乎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捎回来了个深居简出的小皇子。
秦封骁倒也不是真想助这小皇子一臂之力,毕竟姑姑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他四仰八叉地瘫在榻上,一只手来回弯弯曲曲盘算着日子。
“妈的!真不是时候!项云嵁那娇贵玩意儿还有不足半月就要来了!”
秦封骁额角突感刺痛,他隐隐有些担心项云应会叫他那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皇兄认出来……
项既安啊,项既安。
既知风雪债,安做世俗人。
倘若你不姓项,想必也是极有福气的。
秦封骁衣靴未褪,在心里将当朝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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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乐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子,似无所事事地躺在草垛子上。
“阿乐,怎么又躲这儿找清闲了?”卜经玉深谙阿乐习性,处理完事务便直奔这里。
“卜副将呢?不也是吗。”整个军营里,除了秦将军,阿乐最亲近之人就要数卜经玉了。
卜经玉倒也不介意他说话没大没小。
“谁说我是来找清闲的?”卜经玉翻上草垛,躺在阿乐身边。
阿乐盯着天边的一轮孤月,若有所思道:“嗯……那就是来看月亮的喽!”
狼沙的天素来万里无云,若是望月,倒也的确是个好去处。
卜经玉学着阿乐的样子,咬住一根草杆。
“想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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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朝托着烛台走进密室,长廊两壁烛火零落,终年晕着幽光。他踏步至尽头,密室西墙上挂着一把剑。
他轻声上前,借着烛台将剑细细地看着。
此剑名唤侵海,是隋谦尘带他去沄殷古族圣地阴阳剑冢挑的。
偌大的阴阳剑冢,年轻气盛的皇帝却只相中了两把剑。一把是现在的侵海,另一把是刻着瀑布纹的阴铁剑。
“人不可太过贪心。”那时的隋谦尘与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