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怀特从首席科学家沦为被追杀的罪人的经历大致如下。
星期一，阴雨，空气清新度良好。晚上八点三十五分，第四大道上空无一人。“到第四大道，第三个包裹站点对面，那有家音像店，门铃先按四次，然后告诉里面的人找霍华德。”金发碧眼的老家伙跑路前撇下这么一句，还没等杰瑞米问清楚霍华德是何许人也，对方就急匆匆将门撞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走廊拐角。杰瑞米瞧着老家伙离开的背影，暗自感叹其腿脚之利索，与平时那个倒咖啡都要找年轻人跑腿的老东西毫不相干，最要命的是，老家伙从来不舍得麻烦那些呆傻的仿生人，他就喜欢浪费年轻人的时间让他们为自己端茶倒水。
自从家政型仿生人普及后，奴役他们便成了人类的一大本能。相较于军事用仿生人，家政型仿生人的唯一用途莫过于帮他们的人类主人整理房间、打扫厨房和仓库，当然也包括倒咖啡之类毫无技术含量的简单工作。他们的头脑里流淌着这个社会所创造的最低层次的代码，这使得他们成为同类中的残次品，不得不进入家政领域，日复一日地做些无聊的杂活儿好让自己那一身金属外壳不被锈迹腐蚀。
杰瑞米看得出，老家伙对仿生人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大概是战场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老家伙退役后总是疑神疑鬼，总担心有人要加害于他，不管那个家伙是人或是别的什么怪物。那个年代遗留下的产物大都如此，杰瑞米对此也只能表示理解。虽然在团队里他才是首席科学家，但老家伙毕竟担任了核心设计师，再加上有军队服役的光辉历史在，所有人都得敬他三分。
老家伙能撑到现在，纯粹是因为对国家有功，上面不好拿他先开刀。杰瑞米心里清楚，他能撑到现在，和老家伙一起，是因为前面的人还没死绝。但以之前的行动速度来看，他人头不保是迟早的事，而且那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但他也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某天早晨，和平常一样，他推开旋转门走进研发部，再用脖子上的工牌扫开自动门，接受一道又一道繁琐的安全检查后来到自己的工位上，坐定，眼角余光一瞥：老家伙果然将头埋在报纸里打盹儿，手边的咖啡洒了一地也没人管。除了不喜欢仿生人，他同样不喜欢数码产品。杰瑞米甚至怀疑老家伙拿了出版商的一部分报酬，作为交换每天都买他们的报纸来看。或许正是有成千上万个老家伙这样的人存在，纸质读物才在这个数据横飞的年代苟延残喘着。
部门里的氛围死气沉沉。杰瑞米知道，大家都对自己正在钻研的项目毫无信心。几个月前，他们听从安排，来到这幢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古老大楼，参与所谓“超级芯片”的研发。联合政府一开始对此项目格外重视，在其中投入了巨额经费，但才过去几个月，部门的经费就已经寥寥无几了。人员的投入也是如此，杰瑞米印象中几十人的大团队现如今也所剩无几，加上他自己和老家伙，一共也才十三个。
事情是从上个星期变得诡异起来的。他记得两天前，自己和往常一样走进大楼，却意外地发现研发部门里空无一人，连严格的安保措施都被全部撤销，平常那些候在安检口边的武装人员在一夜之间全都人间蒸发了。他内心隐隐感到不安，待到进入实验室时，这种不安彻底升级为了恐慌。
实验室里空无一人，除了在收拾行李的老家伙之外。地板上，实验服和器械凌乱的散落在一边，与垃圾别无二样，几乎没人看得出他们曾经被好好爱护过。老家伙在一堆杂物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迈着步子，一抬头，几乎是看见杰瑞米的同时就大喊大叫起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乱逛？”老家伙一边脱下手腕上的名表，一边叉着腰向他吼道。
“发生什么了？”
“你们这些呆瓜小子怎么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快点收拾东西，准备跑路得了，懒得跟你啰嗦！”老家伙吼完就接着处理那些杂物去了。杰瑞米茫然无措的用脚扒开地上堆砌的废纸，他一直看着老家伙忙前忙后地往那个手提箱里塞东西，自己却毫无头绪该从何收拾起，所幸开始整理地上的废纸。
老家伙忙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看着呆在一边的杰瑞米，他眉头拧成难看的一团瞪着对方，似乎是因为面前这个小子打理废纸堆的办法刺痛了他的心。“别管那些垃圾了！”老家伙一拍桌子冲杰瑞米又吼起来，他的性子总是莫名其妙的暴躁。
杰瑞米感到领口一紧，接着就被老家伙一把拎出了废纸堆，踉跄几步后，勉强扶住了桌子角才免得摔个狗吃屎。老家伙将他拎到实验桌前，压低了嗓音，难得温和了一次：“听着，把你那个该死的芯片带出去，”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四周，确保没有其他人后接着说：“我们完蛋了，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芯片……还有那些活该仿生人……现在说这个没用，你只用知道，我们被他们盯上了，杀你我的特工小子正在路上，我保证这些政府的杀人机器从没这么兴奋过……”他抹了一把嘴边的唾沫，又冲杰瑞米吼起来：“赶紧逃命吧呆瓜！带上你那个该死的芯片。”最后这一句不免有些咬牙切齿，听得杰瑞米寒毛倒立，老家伙说话时总是像发疯的犀牛，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冲你来一下，撞的人血肉横飞。
总之肯定是出什么事了。老家伙的语气说的就像他们两个转身就会立马下地狱一样，让杰瑞米开始恐慌。
芯片。和老家伙想法一致，他现在最该拯救的是芯片，这个害的他现在小命不保的完蛋玩意儿。他不明白这么一个小东西为何会带来如此之大的威胁，明明它现在还处在实验阶段，脆弱的就像一个婴儿。这群政府的人是不是疯了，竟然会狂热的想要婴儿的命。
杰瑞米用虹膜打开了核心研发室的门，他的芯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保险盒的内层。他将装着芯片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拿出，放在手提袋的最里层，转身关闭了研发室门。
老家伙现在开始销毁文件了，这是想彻底抹去芯片存在的痕迹。他一边在嘴里咒骂，一边将那些昔日的核心设计图纸放进碎纸机。在碎纸机咔嚓的响声中，他回头又看到杰瑞米站在原地，只是这次对方一只手里提着放芯片的手提袋。老家伙叹了口气，重重地拍了拍对方肩膀，“杰瑞米，你是好样的……”这一次他的语气格外友好，之前从未有过。“这个部门里只有你靠得住了。记住，”老家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的皱巴巴的草稿纸，塞进杰瑞米另一只空着的手里，“去这个地方，他们会给你帮助的。”老家伙将最后一份文件丢进碎纸机里，然后抓起放在桌面上的小手提箱，他走之前将一部古老的手机悄悄丢进杰瑞米的手提袋里，并给对方使了个眼色。
“那其他人呢？”杰瑞米忍不住冲着老家伙的背影喊道。
“死了，或是跑了！”老家伙的回答在走廊的墙壁间回荡着。
现在实验室里只剩杰瑞米一个人。他来不及多想，紧跟老家伙其后离开了研发大楼。他站在大楼后方的街道角落，这里是监控死角，暂时没人能通过那该死的镜头看见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口袋里掏出老家伙塞的皱稿纸，上面蓝黑色墨水的笔迹留下了一圈晕染，勉强能看清内容：第四大道，第三包裹站点对街，音像店。霍华德。
解密一样的语言风格，符合老家伙的作风。他将稿纸收好，叫了一辆老式的出租车。这个年头，大部分出租车都已经更新迭代为无人驾驶汽车，但某些人还是坚守着一个世纪前的传统，在他们的观念里人工智能似乎并不可信。杰瑞米不是这一类人，他叫老式出租车纯属是为了减少被政府监控的风险。
他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怀里紧紧抱着装芯片的手提袋。“去第四大道，随便停在路边就好。”司机一言不发地启动了汽车，不一会儿研发部门的老楼就消失在了杰瑞米视线里。
杰瑞米离开研发部八分钟后，联合政府派来的特工小队就封锁了研发部门所有出口，连通风管道都没有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