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暑气正盛,连蝉鸣也没什么力气。
太极殿内各处设了冰鉴,王内侍从殿外进来时,只觉得扑面冰爽怡人,他抬起袖角擦了擦鬓边的汗,捉住一个守在香炉旁添香的小内侍问:“陛下呢?”
小内侍放下香勺,道:“陛下跟魏小娘子去了尚食局,说是要跟着她学做羊油胡饼。”
王内侍听得一愣:“陛下亲自做?”
小内侍点点头:“我亲耳听到陛下这么说的……王翁,魏小娘子该不会日后要做贵妃了吧?”
王内侍扬手就给了他脑瓜一巴掌,虎着脸斥道:“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拿来说嘴的?干好你的活就是了!”
小内侍捂着头讷讷应了,王内侍瞧了眼殿外的天气,尚食局那地方炉灶多,又闷又热,万一陛下热出个好歹来可怎么是好?少不得他要去走一趟,劝陛下回宫。
尚食局这边,魏鸢瞧着系着襻膊,正往面团里加了羊油和面的上官亨。
他揉得很认真,高大的身影站在案台前,动作最开始还有些生涩,后来愈发熟能生巧。
尚食局早就被清空,大厨房里只有他们二人,上官亨揉好了面,将面团分成一个个小面团,抹了羊油擀成圆饼状,再放进炉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白色襕袍都没粘上半点面粉。
魏鸢有些目瞪口呆:“陛下在良州时,也时常下厨吗?”
上官亨回过头,瞧见魏鸢杏眼圆睁,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边在盆中洗手边道:“你以为良州是什么安定富庶之地吗?”
“良州地处边陲,我父亲分封藩王,虽没有兵权,却也时常协同节度使抵抗边境夷族入侵,我少时大半岁月,都是在军中度过的。”
“军中生活艰苦,偶尔追敌深入,粮草补给短缺,我们便会就地寻些食材烹饪,所以我也会些简单的厨艺。”
魏鸢伸手帮上官亨解下襻膊:“陛下是世子,身份尊贵,怎么还需要亲自煮炊饭?”
上官亨转过身,讲起从前的事,神情温和舒淡:“军中袍泽,同吃同住,生死当前,没有尊卑之分。”
“那时候我常常随军带着书册,军士们大都不识字,休憩的时候,我便将兵法读给他们听,现如今那些人,也已经成为军中有名有姓的将领了。”
魏鸢有些怔愣,随着上官亨的话想到他坐在篝火前,声音浅淡地念着书册上的一字一句的样子,他的铠甲厚重,但脸上的神情定是如现在这般,如同杨柳风一般,令人感到轻快的。
正说着,鼻尖闻到面食被烤熟,混合着油脂的香味。
上官亨夹出胡饼,脸上被炉火蒸腾出汗,他随意地擦了擦,将胡饼切成几块,放进盘子里,递给魏鸢一块:“尝尝?”
魏鸢接过放进嘴里,忍不住微微睁大眼:“跟我小时候在摊子上吃到的一模一样!”
她其实没什么厨艺天赋,只不过愿意去学,这段时间,因为见上官亨似乎有喜食甜食的癖好,便回忆着记忆中在江南吃过的甜点方子,试了许久才做出来一道入口即化的“雀团儿”。
这胡饼也是,明明有方子在手,她却只能做出四五分味道,但上官亨今天明明是第一次做,做出的饼却已经可以拿去在朱雀街上卖了。
她小口地咬着胡饼,想到小时候,缠着爹要跟他一起去上衙,官员天不亮便要出门去官衙,她睡眼朦胧地一定要跟着爹出门,爹为了哄她,便带她到后门的胡饼摊子上,给她买了一只胡饼,她坐着乖乖吃,爹就这么坐在她旁边,笑眯眯地瞧着她。
魏鸢垂下眼,这些记忆,明明她早就刻意地选择了遗忘,可没想到再一次吃到这味道,味觉比记忆先一步苏醒,她吃到一半,眼眶酸涩,忍不住别开脸,将胡饼放在空盘中。
“怎么了?是味道不对吗?”
上官亨自己也咬了一口,他没吃过朱雀大街上的胡饼,也不知道味道还原得如何,但见魏鸢一脸难以忍受的样子,还以为是难吃,便自己尝了好几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魏鸢忍住心头一瞬被这味道激起的情绪,平了平心绪才道:“没什么,只是陛下亲自下厨为我做胡饼,我心中……感激。”
上官亨笑起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你为我煮了这么久的茶,做了这么久的点心,我为你做一次胡饼,不算什么。”
可他是帝王,她是奴婢,军中生活可以不论尊卑,可在大明宫内,一切尊卑皆有定数,他如今对她这么好,也不过是因为一时的喜欢。
帝王之心反复无常,最难捉摸,先帝寡恩,景王残暴,郑太后轻贱人命,视如草芥,大明宫内石榴花每年开得那样红,翰林院的待诏们赋诗写花——薰风初入弦,榴花开欲然,却不知,那样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的颜色,都是经年的鲜血染就。
这座宫廷如同华贵却吃人的猛兽,魏鸢在这里待了将近十年,一开始,她只是想活下去,活着,父亲母亲的血脉就不会断绝,就会依然流淌在这世间。
她还期盼着年满出宫后,带着他们的期盼重新行走世间,去江南看春日的水光山色,去塞北良州看紫台朔漠,可这些期盼,在内廷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慢慢变成了对上位者的恨。
她父亲不过是因为奏报景王纵奴抢占良田,便被忌恨,被污蔑贪污举家抄没,那日她跟着掌事女官去太后宫中送香料,便瞧见陪着太后说话的景王妃头上,插着她母亲在江南买下的一只明珠钗,那钗上用蓝宝石打了一只雀鸟,栩栩如生,口衔明珠,是母亲极钟爱的一只钗。
可如今却戴在景王妃的头上。她听到当时的郑皇后,如今的郑太后含笑说景王妃这支钗倒是别致,景王妃笑着摸了摸发髻,说不过是式样奇巧些,哪里比得上母后凤仪之万一呢。
郑皇后便满意地颔首,说起了旁的话。
景王私吞了她家的家产,数十条人命,只不过换来一场景王府的锦上添花,谈笑风生。
魏鸢盯着看了片刻,被掌事女官暗暗掐了一把手臂,回去后,她被罚着在尚寝局的院子里跪了一整夜。
目视贵人,乃大不敬。
那一夜,月上中天,月光像冷霜一样洒在琉璃宫阙之上,皇后宫中灯火辉煌,尚食局却是一片冷寂。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魏鸢拒绝了同屋宫女的搀扶,咬着牙捶打着已经失去知觉的膝盖,慢慢站起了身。
她的神色变得淡淡的,盯着皇后宫中的方向看了许久。
同屋的宫女将伤药膏放在她手心,担忧地问她在想什么,她移开目光,淡漠地开口:“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人夺走了,那么至少要亲手拿回来,才能甘心吧。”
“可要是能够被夺走,那不就说明夺走你东西的人,是你没有能力去抵抗的吗……”
她轻声地自言自语:“所以,只要变得比他们更不择手段,更漠视善恶,便可以。”
上官亨将魏鸢的思绪唤了回来:“再不吃,饼就要凉了。”
魏鸢回过神,点了点头,小口小口地吃掉了手中的胡饼。
这时王内侍寻了过来,瞧见上官亨脸上蹭着面粉,一边流汗一边坐在在炉前拨弄灶火,忍不住大惊失色。
“陛下!这种粗鄙活计怎么能让陛下来干!让老奴来吧!”
他忙忙地走过去,却被上官亨笑着劝住:“王翁,你来晚了。”
“朕的活计,都已经做完了。”
他起身,擦了擦手,问王内侍:“你来找朕有什么事?”
王内侍忙道:“大理寺少卿来了,正等在御书房见陛下呢。”
上官亨点点头:“看来安国公府真查出东西了?”
“既然如此,便回去吧。”
王内侍点头,又有些犹豫地开口:“太后那边也来了人,说是太后想吃雀团儿,要召魏小娘子过去。”
“皇后娘娘与洛妃也在那边。”
上官亨的动作一顿。
大理寺少卿那边今日是必然会查出东西的,他知道太后昨晚回宫后直到今天,一直在私下召见朝中太后一党的朝臣。
这个节骨眼上,她却要召见魏鸢,还将皇后与洛妃都召去了明光殿……恐怕来者不善,想要从他的后宫下手,若是他下令整治安国公,太后暂时动不了皇后与洛妃,但魏鸢确实随随便便就能捏死。
上官亨皱了眉:“就说魏鸢要侍奉在朕左右,去不了。”
王翁应了,但魏鸢走了过来:“我去。”
她目光毫无波澜,迎向上官亨:“景王府没有查到的东西,我想明光殿中应当有线索,只要有了实证,陛下便可以在朝堂上一举击溃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上官亨依然不同意,皱着眉开口:“这件事朕已命人去查,还不需要你去闯虎穴。”
“你跟我回太极殿。”
魏鸢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太后并非耐心之人,安国公又掌握着京城城防,陛下如今羽翼未丰,若是露出太多不满,恐怕太后会借机生事。”
“我有法子自保,陛下切莫担忧。”
说完,她便向上官亨福了福身,离开了尚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