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妃将人迎进门的时候,一颗心在胸膛里直突突,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上官亨这是要做什么。
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太后命人押着安国公拂袖离去,百官心思各异地告退,这注定是一个对很多人来说都难以安睡的夜晚,但偏偏——
新帝却要携侍女驾临景王府。
布置好一切,她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玉藻堂已经备好,陛下可以在此处歇息,王府一切简陋,望陛下莫要见怪。”
上官亨淡淡“嗯”了一声,没说什么,随意坐在了椅子上,抬手揉了揉额角,像是有些疲累。
魏鸢走到他身后,伸手有条不紊地将他头上的玉簪、冕旒一一摘下。
玉珠叮当中,满室静谧,景王妃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大气不敢喘,小腿酸痛,她心中有苦难言,脸上还要做出恭谨的模样。
安国公今夜说的那些疯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就连景王妃也是不知道的……但她清楚自己夫君的秉性,府中姬妾成群,就这样,外头官员们还要隔三差五地进献美人。
那夜的事,她虽然不知道太极殿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景王回府后神情阴沉,一会儿急急命人进宫打探情况,一会儿又大发雷霆,摔了茶杯鞭笞下人,喜怒无定,像是在害怕什么。
那夜之后,陛下便不怎么召他进宫侍疾,景王愈发焦躁,去郑太后宫中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景王妃隐隐也猜到,那夜太极殿中,夫君一定是触怒了父皇,失了圣心。
可她没想到,他居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公然在太极殿内狎亵宫女!
景王妃犹自出神,上官亨瞥了眼前神色怪异的女人一眼,道:“王妃有话想说?”
景王妃回过神,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妾惶恐……陛下驾临景王府,所为何事?”
上座的人淡淡笑了下:“听闻前些日子,王妃去了趟凤仪宫,同皇后说了些什么?”
景王妃顿时冷汗淋漓,当时她只想着背后有太后撑腰,又见到手的皇后之位被贺兰家的野丫头夺了去,心中恨意难忍,才口不择言说了那些话。
当时说出口之后她就后悔了,后来太后势大,新帝眼看着要落败,她才安心了些,不成想今夜安国公在百官和京城百姓之间闹了这么一出……
若是那件事败露……恐怕一夕之间,就要时移世易了,如此紧要关头,她可不能再惹怒这位新帝。
她忙道:“陛下恕罪!”
她整个人都俯下身去,双手交叠不住地叩首:“当日妾是见太后伤心,妾也被勾起伤心事,这才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了礼数,妾绝对没有怨怼陛下之意,万望陛下明察啊!”
景王妃变脸的速度让人叹为观止,魏鸢已经替上官亨拆了冠,墨发乌黑,素髻显出几分疏朗,但他不言不语,只是喝了口茶,又像是嫌弃似的,将那茶杯搁回了原处。
茶杯被搁在桌上的清脆响声在深夜里尤为清晰,景王妃被吓得抖了一抖,匍匐在地上抖如筛糠。
魏鸢垂眸:“陛下,宫里的茶具都带来了,陛下若是想喝,奴为陛下去煮一瓯可好?”
她突然地插话,上官亨瞧她一眼,魏鸢面色平静,只是微微地瞥了眼屋外,上官亨顿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颔首:“去吧,只不过快去快回,别让朕等太久了。”
魏鸢施礼离开后,上官亨这才看向景王妃,声音和缓:“王妃怎么还跪着?朕不过是随意问问。”
“自朕入京以来,还未来过景王府,虽说与景王兄长未曾见过面,但如今朕已经上了宗谱,景王便是朕的兄长,王妃自然也是朕的嫂嫂,朕一直不得空来,今日也是想问问王嫂,王府诸事可还顺利?若有什么难处,可以告知于朕,朕定会为嫂嫂做主。”
景王妃得了话,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不敢直视上官亨,也不明白他这一番突然的关心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拉拢景王府?
景王妃心中急速闪过许多念头,虽然安国公今晚发疯,捅出那么大的秘密,太后很可能自身难保,但京城宿防仍然掌握在太后手中,太后若是打算撕破脸彻底放手一搏,没有军权的新帝未必是他的对手。
景王府如今只剩下她和女儿孤儿寡母,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不能轻易地站队,她如今只想谁也不得罪,能够保全自己和女儿就够了。
想到这里,景王妃脸上恢复了镇定的神色,朝上官亨福了福身:“多谢陛下挂念,王府一切都好,皇后娘娘也时常垂询,待得了空,妾便进宫谢恩。”
上官亨“嗯”了一声,道:“今日想必王妃也乏了……”
景王妃心头一松,就等着上官亨开口,她赶紧离开这里,明日一早再早早送走这尊神,省得她一颗心在胸口直突突。
但没想到上官亨忽然一笑,慢悠悠道:“但宴上朕瞧着,王妃嫂嫂一直忙着侍奉母后,一整晚进食甚少。”
“朕带了宫中的点心来,王妃嫂嫂不如就在这里再吃些,垫垫肚子,空腹就寝,可不是养生之道。”
他扬了扬手,便有小内侍捧着金银器具鱼贯而入,景王妃僵硬着谢了恩,在上官亨的注视下坐在位置上捻起荷花酥放进口中。
“如何?可还合嫂嫂胃口?”
景王妃迎着上官亨温和的询问,干笑着点头,她偷眼瞧着,这位陛下正单手支额,静静瞧着她吃东西。
天啊……这位陛下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想她鱼静薇曾经也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第一美人,当初求亲之人踏破了他家门槛,她也是挑挑拣拣,最后看重了景王许诺给她的那个尊贵无匹的身份,这才选择嫁给景王。
邕州那种偏僻地方,能有什么好女子?皇后跟洛妃更不用说,一个整日里与猛兽为伍,一个一派痴傻,还是个黄毛丫头,陛下会迷上她,也是理所应当。
想到这里,景王妃拈起帕子,扶了扶鬓角。
若是……换一位陛下,那么这中宫之位,也会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握着帕子抿了抿唇,打定了主意,风流万种地抬起眼,想要说些什么,但不承想刚一开口,那个讨人厌的侍女就走了进来,挡住了陛下看她的目光。
“陛下,马车颠簸,茶饼都碎了,今夜这茶恐怕是泡不成了。”
上官亨弯了弯眼睛,笑道:“无妨,想必景王妃也吃饱了?吃饱了的话,那便回去休息吧。”
景王妃一愣,又见上官亨瞥了她一眼:“怎么,嫂嫂还有事?”
那一眼无波无澜,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是上位者俯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眼神,景王妃心中颤了颤,忙收回目光,低声道:“妾身告退。”
走之前,她回头看了眼那个侍女。
她拿起陛下身边的茶杯,低头嗅了嗅,又尝了一口,向陛下说了些什么,陛下展眉一笑,从她手中接过那杯子,将它放在了桌上。
那是陛下喝过的杯子,她就这么随意地拿起品尝,而从头到尾,自从她进屋后,陛下的目光便再也没从她身上落下过。
景王妃收回了视线,眼中怨毒一闪而过。
那是真切地爱慕一个人的目光,她曾在家中妹妹回门的那一天,在妹夫望向她的眼神中见到过,也曾在街边提着灯笼走过朱雀街的妇人为夫君擦汗的神情中见到过。
唯独不曾在景王看向她的脸上见到过。
景王娶她,只是为了她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罢了。
她以为天潢贵胄便是如此,拥有的太多,所以再珍贵的东西放在眼前,也不会知道珍惜,因为他们从没有失去过,不懂得失去的痛苦,自然也不懂得手握珍宝的幸福。
可是陛下,他什么都有,连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本该冰冷无情,阴沉不定,像先帝那样,他本该猜忌一切,酷虐多疑,像景王那样,可是为什么他会对一个小小的卑贱婢女露出那么温柔的眼神?
她该死。
魏鸢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被景王妃忌恨上了,景王妃走后,她放下那茶杯,淡淡一笑:“其实景王府用的茶已经很好了,只是太过附庸风雅,这泡茶的水大概用的是陈年积雪化成的水,水性寒凉,不适宜用来煮八宝茶。”
上官亨听她这么一番头头是道,倒是笑了:“我倒是没喝出来,只不过是喝惯了你煮的茶,就不喜欢旁的味道了。”
魏鸢没有应这句话,她岔开了话题:“方才奴趁着出去的功夫,去找景王府的下人打听到了一些事。”
“景王曾经找过一个炼丹药的老道为他炼药,只是后来先帝死后,那老道便也从景王府消失了。”
上官亨沉思片刻:“朕记得,之前来寒金台上祷告的宫人中,曾经有一位西苑明光殿负责采买的内侍?”
魏鸢从脑海中搜寻出这位内侍的模样,点了点头:“他曾说,梦到一个老道模样的人来向他索命,可他只是听主人吩咐办事,身不由己,希望夜游神女能度化那位厉鬼,劝他早日去轮回投胎。”
魏鸢与上官亨轻轻对视,目光中皆有了然的意思:“看来……先帝之死,郑太后果然并非全然无辜。”
上官亨摩挲着茶杯,垂眸思量:“这老道如今恐怕已不见尸骨,但凡有过处必留痕迹,我会命人去暗中搜捕与他有关的线索,这事急不得。”
只要能找到景王与太后合谋下毒的证据,便能在朝堂上逼太后认罪。
魏鸢看了上官亨一眼,这才明白他一直没有用她当时为了保命交到上官亨手中的,与郑太后有关的那些线索,除了心怀慈悲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那些残虐宫人的证据,顶多只能逼郑太后退居内宫,让她背上一个心狠手辣的名声,却无法撼动她的地位,也无法撼动安国公府。
一日无法撼动安国公府这门最大的外戚,上官亨便一日不能做这朝堂之上真正的主人。
只有郑太后涉及宣昌一案,才能将郑氏满门连根拔起。
其实他已经很懂得如何使用帝王权术了,初时隐忍,伺机待发,最终一击必胜。
眼前人端方如君子,眼神清亮如月,仿佛那些缜密计谋都与他无关,他此刻只是一个萧疏风雅的贵公子。
上官亨放下茶杯,向内室里望了一眼。
景王妃亲自布置的寝室自然是处处奢华,珠光炫目,一看便知,景王府曾经的这些年里,收敛了多少民脂民膏。
上官亨揉了揉额角,清莹的目光看向魏鸢,她连忙隐去眼底那一丝打量的神色,回以柔和一笑:“陛下,可要歇息了?”
“这次出宫匆忙,又是临时决定来景王府,所以侍衣宫女并没有跟来……奴来为陛下宽衣吧?”
她说着伸出手,握向上官亨腰间的玉躞蹀,却被他握住了手。
“今日你的药还没喝。”
魏鸢愣了下:“一日不喝也没事的,我已经好多了,今夜还可以为陛下守夜。”
上官亨无奈一笑,她明明知道自己心意,却总是谨慎守着一个宫女的本分,半点不敢逾矩。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全心全意地去珍重她,对待她,便不想要她总是在他面前这么谨小慎微。不过他也明白,魏鸢从小在大明宫中长大,幼时又逢家变,处处小心,唯恐行差踏错也是自然的。
待日后结果了郑太后一党,他便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让她如一株海棠木那样舒展枝条,亭亭而立。
想到这里,上官亨伸手,轻轻点了点魏鸢鼻尖:“我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他起身,握着魏鸢的手向外走去:“景王府不好,我们还是回宫里去。”
“还有你不是想吃胡饼吗,咱们现在去吃。”
魏鸢被他拉着,只觉得上官亨今夜好像兴致很好,她道:“如今已经是闭坊的时间了,陛下此刻去,恐怕是吃不到的。”
上官亨闻言很可惜地停住了脚步,叹了口气:“这样吗?”
“真是太可惜了,今日出宫,朕原本只期待这一件事……”
他看起来一幅意兴阑珊的样子,站在中庭如水的月色下,漂亮的眉眼染上很可惜的神情,魏鸢莫名想起儿时同父母游历,见到一只波斯商人豢养的碧眼猫,它最爱吃一道鱼脍,吃不到时,便会鼻尖轻皱,不满又慵懒地喵喵叫,便有些像此刻的上官亨。
她没由来地噗嗤一笑:“不过陛下若是想吃,还是可以的。”
“因着我小时候爱吃,这饼的房子,从前我父亲买了回来,叫家中厨娘学着做,我见过方子,也跟着厨娘学过,勉强能做出四五分那个小摊子的味道吧。”
“陛下若是不嫌弃难吃,我可以试试。”
魏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主动说这些,就是为了哄上官亨开心,但她说完之后,上官亨果然眉眼中染上笑意。
“看来朕供奉在大明宫的这位神女,果然心软无比,最擅回应愿望。”
他握住她的手,心情很好地朝府门走去:“明日,你也教教朕怎么做。”
“也算是,我为神女奉上的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