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11 岁时的记忆，是我在那片芦苇荡里奔跑。

    2008 年的夏天，我的世界里燃烧了一场久久无法被扑灭的一场大火，每当夜深人静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午后，那时的我十分渺小，痴傻地站在原地，听着灾难来临前的嘶吼，那恐怖的声音在本来祥和的环境中出现，竟是那样的骇人，使当时的我双腿发软，颤抖不已。

    我亲眼目睹那片熊熊大火像沸腾的开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向着芦苇荡涌去。

    而我父亲那宽厚的臂膀融进火光中，弟弟的哭喊声紧随其后，所有升起的黑烟都向着惨白的天空驶去，隐秘在芦苇中的牛蛙的哀嚎，一声比一声嘹亮。

    我曾认为真凶就是毒辣的太阳，直到我看到一个瘦弱的影子从角落中蹿出，让我想起在不久之前的春天里的那个我，一脚踩进学校前院的绿化带上，受惊的蚂蚱纷纷从草丛中跳出来，又纷纷地隐入附近。

    我看到我受惊的弟弟一路跑回家，脸上全是土。

    我苦苦地站在芦苇荡前等待着，炽热的温度汹涌地喷洒在我的脸。

    我是那样的急切与忐忑地期待着我的父亲能从满是大火的芦苇荡里钻出，可他最后没有出现。

    我拼命地向前方呼唤着，试图得到他的回应，陪伴我的只有我自己形单影只的呐喊，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往后的整个余生中，我再也不会见到我父亲的身影了。

    紧随而来的记忆，是我的身影变成我弟弟的模样。

    同年，我的弟弟任飞顶着烈日穿过芦苇荡，他的双手高高举起父亲在他生日上送他的第八把冲锋枪，午后陈旧的风吹走他脸颊上的汗珠，他的影子践踏在杂草中，再不见声响。

    他掠过那群金黄的阳光，笔直地飞着，像快乐的戈鸟，他脸上洋溢着清澈的欢笑，他的笑声如一畔春日里刚刚苏醒的溪水，叮叮咚咚地响着。

    他从磕磕绊绊的石子路上狂奔而来，坏掉的一只耳朵本来在杂草一样的头发中掩着，现在被风吹开，他颠簸的脚底支撑不住他瘦弱的身板，于是在我回头看向他时，他已笔直地扑在我面前。

    任飞仰起磕红的额头，怀里揣着他宝贝的枪，他的枪毫发未伤，我颤抖地伸出手背抹掉他的血珠，他也目不斜视，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眨着，痴迷沉醉地望。

    我颤抖的手抚掉我弟脸上的血时，我并不是心疼我弟，我的颤抖只是因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痛斥而哭泣。

    当我领着任飞重新穿过那条芦苇荡，我们路过那些芦苇时，我仿佛感应到它们也不再直得起腰。我的嘴角便与它们一起耷拉下去。

    当我与任飞一同踏入院子，我能感受到一片乌云笼罩在这片矮小的泥屋之上，我推了一把任飞，花费内心最后的期待，期待他能为我辩驳，而我那八岁的嘴巴依旧含糊的弟弟只是站在那里，摩挲着他的枪。

    我们的母亲终于从屋里走出来，她农务做到龟裂起皮的手指即刻去触碰任飞的脸颊。

    在那涓涓的血水还在往外冒时，我从倒映的红色中看到我惊恐的眼睛。

    我的母亲望向我，任飞也终于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乌云打响的一声雷盖过我的耳光。

    由于雷声如此之大，我那右耳听障的弟弟不会听到我因他而悲恸的哀伤，他贴着墙根从阴影下缓缓驶过，进屋了。

    他也不会再听到因为他的错误，于是我便受到那嗡鸣的雷雨般的惩罚，母亲尖细的嗓音犹如我在山坡上听到火车的鸣笛，我湿润火热的脸颊像夏天中热胀的雨水，潮湿、沉重，落在我的胸口。

    我记得那个压抑的下午，大火烧死了芦苇荡里全部的牛蛙，人们把一个佝偻的躯体从牛蛙的尸体中抬出来，我向着那里张望。

    他全身呈现一种焦熟状，像树皮。因皮肤脱落而变得溃烂，和牛蛙被烤熟时一样。

    我的弟弟在那时躲在我的身后，他的小腿被一块苍白的纱布包裹着，他哆嗦着双唇，向我问道：“哥哥，那是死人吗？”

    我感到心脏中有一种新的情绪缓慢地生长着，而称之为“孩子气”的东西正与我慢慢剥离。

    “不，那是我们的爸爸。”我悲伤地向远处望着。

    那漆黑的躯体的到来仿佛变成一张黑洞，剥夺了我的童年，也就剥夺了一切。

    从那天开始我惧怕那片芦苇荡，惧怕牛蛙，惧怕母亲的泪水，甚至惧怕任飞的眼睛。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敢在夜晚入睡，那场恐怖的大火仿佛沿着芦苇荡一直燃烧着，蔓延到我的床头，每个深夜我无法合眼，鲜红的火光在我眼前跳动，只要我移开向它们而去的视线，脸颊上便会拥有一种灼烧感。

    可我最终还是变得疲惫不堪，任飞躲在我身后的那张小床上，均匀地呼吸着，他便成了我无法入睡的缘由。

    当我第二天醒来时，被灼烧的幻痛又一次减轻了。那些阴影便开始淡化，直到很久后的一天，我惊奇的发现我不再每天都沉浸在惶恐中，我激动不已，同时我也开始担忧我马上就会遗忘我那凄惨的父亲，就这样，我的惶恐消退后，又被忧心忡忡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