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蛙

    同时与我一样彻夜难眠的人,是我的母亲李琳萍。

    在每个夜晚中,我都能听到那与我仅仅一墙之隔的啜泣声。

    这个悲伤的女人失去爱人后整日以泪洗面,或是抱着任飞的脑袋,轻轻地抚着任飞的耳朵,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她是那样悲伤,那样憔悴。

    而我一般站着,或坐在他们附近,对着任飞投去羡慕的目光。

    从那开始,李琳萍对我们的感情重新洗牌,从每当我放学后,站在校门口,都不再见到她的影子。

    我便沿着那片芦苇荡慢慢地向家里走去,金黄的阳光照着这些洁白的叶子,同时也照映出我孤零零的影子。

    我一路向前,柔和的金光为我渡上一圈梦幻的光圈。直到我走完这片芦苇,想到这条路曾经是李琳萍牵着我走完的,我的掌心似乎还有着她的余温。

    我望着那片被大火掠过、处处焦黑色的叶子,坐在原地,泪流不止。

    大火带走了我弟弟健康的身体,在14岁到来之前,我总是趴在任飞那只听不见的耳旁,用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一句话。

    多年后任飞问我那是什么,我像母亲一样伸手抚摸着他坏掉的耳朵,缄默无言。

    晚些时候,任飞终于上了小学,我常常在回家后向窗外瞭望着,不久,便能看到李琳萍搀扶着一瘸一拐的任飞在夕阳下行走。

    他的手中还提着一根芦苇草,无所事事地晃荡着。

    任飞远远地看到我,眼神里充满欢喜,立刻挣脱母亲的手掌,向我跑过来,这时的母亲罕见地露出慈爱的目光,跟在任飞的身后,她经常戴着淡黄色素雅的头巾,她的头巾被过往的一阵风吹拂着。

    那是自从父亲死去后,家中最祥和的时候。

    尽管母亲已将我与任飞在各种日常生活中剥离,但任飞依旧想方设法地与我重聚,强烈的依赖感无时无刻地包裹着我。

    任飞在李琳萍的强烈要求下最终搬去了她的房间,李琳萍在那段时间也过分地依赖着任飞,而任飞总在后半夜悄悄地推开我的房间,悄悄地爬上我的床铺,他温暖的手指贴在我的胸口。

    或许出于那熟悉的血脉的气息,我并没有赶走他,反而一次又一次地让步。

    在那一刻,任飞的身上反而充满一种奇特的气息,他呼吸平稳地躺在我身边,竟是那样的小巧。

    与我们紧紧挨着的一家,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总在每天清晨,拉开一张椅子,我能听到椅子和地板之间的摩擦与较量。

    一开始我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他有一架钢琴。

    当任飞去上学时,这架钢琴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那些日子我醒的很早,也见证了他的变化。

    第一天,他先是喃喃自语着,开始弹奏一些单调的和旋,模糊又不真切,尽管我们只有几米的间隔,声音却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第二天,他开始尝试鼓起勇气,那些声音便若隐若现,漂浮在我眼前一般。

    直到一周后,他变得如此自信,弹奏的每一只琴键都是那样的铿锵有力。

    而这时任飞从我的怀中醒来,扬起他困倦的一张脸庞,问道:“哥哥,好像有人在唱歌。”

    “没有,只是琴声。”

    后来李琳萍牵着任飞的手往家里走来,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任飞依旧如往常一样,看到我后就立刻挣脱李琳萍的手,这次他把我从屋里拽出来,指着那个男人说:“哥,你看,那就是我的音乐老师,他姓孙。”

    我望向那个肩披长发的男人,如果他没有露出结实的臂膀,我会觉得这是一个女性。

    他伸手整理李琳萍额前的碎发时,我几乎很快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而我那单纯的弟弟任飞却很难理解这些。

    孙成曾有一个女儿,在早些时候死在了村前的河里,他的妻子也在不久后病故。

    出于他们相似的经历,两人很快相见如故,如胶似漆,李琳萍仿佛将我们的父亲遗忘,在很长的时间中我们都不再提起,夜晚也不再能听见她的哭泣。

    我家住在镇后的一个乡村,我上学要穿过厚厚的芦苇荡,那时我并不明白这片芦苇荡对我的意义,因为当初它们根本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只会反反复复从我的生活里穿过,最后存活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确定我每天看到的是不是相同的一株芦苇,我只知道他们在正午时会弯下腰,因为太阳。

    最初的日子,我常常蹲在家门口,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李琳萍带领任飞回家。

    我总幻想着李琳萍见了我后,能像对待任飞一样,弯腰抚摸我的额头,眨着她柔情似水的眼睛。

    但李琳萍到家后,却总是一副疲惫的姿态。

    或是淡淡地、扫我一目光。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拖延我回家的时间,从简单的放学后自告奋勇地打扫教室卫生开始,拖到把所有作业都写完才走出校门。

    那时的我还抱有着最后一次的期盼,想着出门就能看到李琳萍站在门前的老桂花树下。

    我就这样忐忑地、绕着这棵树走了一整圈。没有李琳萍的影子。

    难过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潮水,浇灭我所有的念想。

    夜晚的芦苇荡被风吹拂着,远远望去像一片汹涌的海浪。

    我硬着头皮从其中走去,不禁开始后悔。

    我听到无数只牛蛙在我的脚边哀嚎,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声音是那样地凄惨。

    在我行走的过程中,我的脚踝变得极为沉重,我的心跳如擂鼓,那时我刚上初中,脑子里不免出现天马行空的幻想。

    我想到我父亲的灵魂可能没有离我远去,而是依附到了这些牛蛙的身上,这些牛蛙带着父亲的恨意,从我的脚踝攀爬到我的小腿上,又从我的小腿爬到我的后背。

    我甚至觉得我的肩膀也变得沉重起来。

    于是我站在原地,与不存在的父亲僵持,记忆中我的父亲长着一张严峻的脸,他不苟言笑,我与任飞都有些畏惧。

    身旁的叶子一片哗然地颤抖着,我的四肢也跟着它们一起颤抖。

    我看到牛蛙一只只地将我吞没,在这片芦苇之中,它们一声一声地叫着,声音震耳欲聋。

    我的灵魂仿佛也随着这些声音一起飘走了。

    直到一束刺眼的灯光打在我的脸上,我还以为我一直站在原地等到了天亮。

    最先唤醒我的人是任飞,他矮我一大截,却是那样关心地仰着头,手中提着手电筒,问我:“哥哥,你怎么不回家呀?”

    这时我发现我已走出了那片芦苇荡,甚至走出了很远。

    我回过神来,伸手抹了一把眼睛,脸上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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