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墨般的天，云隐流光。

    东澧七百二十九年，尘埋了近七百年的九重塔——宸宫一早被天际压得极低的乌云全包罩住，四月底尚且还暖着的人间，忽如进入了冬夜，天风裹着一道道毫无预兆的白闪劈裂了站在九重塔最顶层的天台上一伸手便可轻易够到的层云，密如绸帛层层裹紧的乌云忽然零碎如冰水，雨刹那降下来，整座宸宫为此而巍然颤动。

    禁宫大内，熟悉的人称之为琼楼玉宇，建筑者称之为殿宇，民间称宫。

    澧朝中原最中央，乃是帝京金陵，金陵正中，乃是禁宫，禁宫九十九重，分别为外九门（朝臣觐见道）与内九门（宫妃帝王寝居道），内九门最内——也就是第九层宫门往里，尚还有九个圆圈，这九个圈以九门八卦奇术阵分设楼宇，约千二百年前，人世部落群居、茹毛饮血的习惯渐渐被文明替代，人皇云祁趁机一统原本的九千三百三十九部，撤部族族长制，建立有司，划天下为九域，云氏子女分封为领地藩王，各自为治，虽同尊天子于远地，自辖的那块州府却可以由藩王们亲自颁布法令、研习文化，因而，九域各地风化殊异，黎庶百姓虽与诸王同拜天子，以帝王一言为尊，实则天高皇帝远，各地域的事务天子自然也不便插手，后世藩王便渐渐地圈地自肥，当起了地方上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地头蛇。

    九门八卦阵设立之初，尚在人皇之世，人皇第六子云宴精通奇门术数，因而设立九重高塔——最底层楼宇九十，各楼宇自内部相互交连，自外看来，只是一个浑然的圆，自最底层——第九层拾阶而上，便是第八层，楼宇八十，第七层，楼宇七十，第六层，楼宇六十......最顶层唯有一处阁——阁楼高约二丈余，本是人皇云祁拿来自居的寝宫，奏折批阅与常日书房皆在此处，以帝王居，故自名宸宫。

    宸宫之内，设二十四处功臣像，便立于一进外门即刻眼见的一丈余长插芍药花云水江山屏风后，朝臣们入门即拜，黎庶经过也要眼见，长如大半个成人的立项卷轴开阖，一触即展，复一触即收，这里头，除却因南北分立，后追献已归一的南部四百二十三族土地的颜氏皇后，因姻亲之故不便挂像，故只安放了颜后之长兄立画之外，唯有十七名开国功臣，这其中，又以颜氏为首，赫连氏以累世相邦辅国之功，跻身第二；虞氏掌兵，归第三；容氏太傅与叶医家分列四、五，此五家同气连枝，曾于人皇跟前歃血为盟，一一饮下混有自身血液的浊酒扬言，人在，族亦在，故此云氏皇朝永生不灭，周天辅星镇紫薇，五大世家后嗣代代辅卫天子，拱中都而攘外夷，此誓千年百代，但有社稷江山，辅臣之心如今。

    是以，五大世家代代传承，族中嫡脉皆领实权官职，挂国公尊衔，虽因职位分工不同，品级各有不同，可朝野人尽皆知，实则五姓与皇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名位虽异，天子青眼，其于天子眼中的地位，亦不过同在一人之下罢了。

    令后人同样瞻仰不及的，还有五大世家其后虽不世袭却于开国有大功的一十一位忠臣，至始帝人皇而后，嫡长子袭君王位，余下子女各领九域藩王之位，就藩自治，自成年后便远离京都，做了藩地王，振臂之下，自有一域之民仰首响应。

    未录入宸宫画像的一人，乃是神官司正陈清，他曾立于高台，扬言一天下者必人皇，十三年后江山收束，果然归于他口中的人皇云祁一人，故百姓人人信仰于他，民间修祠，奉为天官，天子顺应民意，不无推波助澜地宣扬君权神授，陈清一人，辄成为了后世人口中高于五大世家功臣的超一品神官所在，天子为此设神司——司天司，司天司主管司正，统管天下神鬼人命之事，一代一更易，取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司神之职的寓意。

    人皇而后，历经沧海桑田，皇族第二十七代帝王云落被凝域藩王逼宫，以禅让之名行退位之实，皇权虚落百余年，因凝域藩王初时乃为人皇幼女云凝，凝域尊女而抑男，女子三夫四侍已是寻常，而男子居家相妻教子，甚而还研制出了可令男子代为怀娠的迷药——情蛊，凝域男子自六岁时被母亲种下情蛊，待情窦初开，初时种下的红豆大小的情蛊便会如罂粟花开，美而艳极，这也代表着男子成年，可以结姻受孕了。

    女子登皇位，社稷一朝翻覆，整个金陵全然乱了套——从前的官品沿袭制度被大刀阔斧地改成东南夷地的旧语延俗，居住、文字、度量，无一不要更改，民生沸如水火，千万数黎民怨声载道，不愿奉之为主，流落于草野之中的柳夫人之子，身负天子血脉，恰于此时隐忍蛰伏于皇都，亲眼得见万民不愿，却不得不自吞气忍性朝着那九十九重宫阙上，天人般高远不胜寒媚的凝州女子拜下，暗暗攥拳发誓定要夺回皇族的基业。

    又二十三年，柳夫人之子云襄起兵，拥围外九门外的整个帝王宫城。七十三万大军压境，竟倏忽如一夜天降，女帝苦于宫中唯有禁军十三万，若调四境守军，又远在边境，即便星夜奔驰加急也要五日五夜不眠不休才可赶到，无奈之下，唯有脱金冠而跣玉足，一步一步在寒玉铺成的玉阶上走下，自拱辰殿而至寒露宫，足足九百三十一步。

    九百三十一步后，女帝站定，明黄色金龙绣线于长明灯前崭然如新，她不卑不亢，只略略低了眉目，单膝跪地俯首道：“我技不如人，今日俯首称臣，实为甘愿，可不代表我凝域的众女子们甘愿对天下的男子俯首，今日推国玺于东帝，还望东帝，善相保全凝人，即便我一人之罪，令东帝深恨，足可称千刀万剐之刑，请不吝加刑于云渲一人，凝域旁人无辜，血涂炭，白骨如野是对敌之时的下下策，非为帝仁人之道，还望东帝谨之。”

    云渲冶丽的眼尾勾出一抹因眸光过于凌厉而自然生成的天际红霞，薄红颜色衬着当日夕阳落下的日影余晖，印刻在东帝云襄的脑海，半世挥之不去。

    因复国之功，宸宫原本空置的六幅白像，以水墨江山风华又勾勒出五人，国像二十四功臣，自东帝朝至而今五百余年，仍有一位空置，虚白无人而积累尘灰至今。

    因云渲之言，东帝上位后即刻命人绘制五功臣像，与人皇朝的世代立像并列齐观于皇城最高的楼宇——宸宫之中，又因云渲登基以后，以宸宫过高，至寒之故迁居帝宫为拱辰殿——譬如北辰，众星拱之，这女子称帝后一定没有想到，便是二十年后，云襄将取而代之，云襄收回残余的思绪。不再暗笑于她，而是认认真真地沿袭下了女帝设立的拱辰一殿为帝宫，奴婢使人一应不更，只将男子为尊的旧例仍旧搬过来，将七百年流传下来的嫡长子继承制的祖宗基业完璧而归，复因云渲之言，下皇命，令宫人隔一日开放宸宫一日，若有欲意于登临帝阙一睹宸宫的，入目可见二十四名功臣像，一来追思先祖，二来反躬自身，三来每入宸宫辄可收取百余钱，也是新朝的一项进项。

    自七百年前东帝迁宫后，便以此处安放立国以来于辅弼国朝有大功的功臣立画像卷轴，以水墨笔风作画的江南画手们，将功臣们的立像画得如烟如云，九重塔至高一层供奉的开国世家功勋牌位，也成了万人瞻仰的高台，东帝一月两祭，以追先人，更是登临高台，振臂一呼，将宸宫开放，予后人以祭拜游仰之机，虽如此，大内毕竟是禁宫，除宸宫一处允庶民随意出入外，又加调十万禁军严守内外九门与各内宫门，即便开放如九重塔的，仍命一万禁军严守宫门内外，以靖暴乱。

    昔年，东帝虽因畏惧宸宫过于高耸而迁入平地楼阁安享着殿宇，故此特设宸宫，命能工巧匠手绘二十四功臣像，世代悬于高阁，毕竟于国有念，于民有助，殷勤至此，可谓劳心，自东帝七代以后，因后世皇帝懒于料理，故空置宸宫再不对外开放，游人庶民，又成了与天家可望而不可及的云泥之别，宸宫顶上那枚空置的明珠，再无人擦洗。

    而被云渲大费周章平地建起的与拱辰同排同高的七十二座宫殿，也被历史尘封，先帝朝时，因十三年卧病难起，政令皆出于凝女皇后晋婉之手，虽千百年来，凝域与皇域交恶最甚，先帝却似乎极为信赖这个皇后娘娘，将一言可定天下之皇权也反手交由她监理。

    天后晋婉垂帘掌政十二年，新朝更旧，一重山水一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