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惊雷闪现,直劈宸宫至高处。
巨大的雷声仿佛要将整片天幕撕开一个黝黑的口子,巨兽般汹涌出手,便是帝阙中心至高处,当夜,司天司监正蒋钦正十分规矩地双膝跪地,任由皇后长居的绯罗宮中刺骨般冰冷的玉石摩擦着髌骨,不敢抬眸以复。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虽敬神官,云氏每一代帝王上位前,都要手刃神官司正,蒋钦,”晋婉淡薄的唇色不显,浮云般淡漠地睥睨着底下伏身的人,微笑:“你当知晓。陛下面前,是本宫救你一命,他如今缠绵病榻已然快要认不清人了,对皇权的执念却如他们皇族刻在骨子里的毒蛆,时刻啃食着云寰令他不得安眠,”极淡地,皇后晋婉吐出天子之名,蒋钦抬眼,才想要提醒皇后娘娘此乃天子名讳,直呼为大不敬罪,面前皇后的眸一瞬如阴云般沉沉地压迫下来,迫得他禁不住惊喘一声,将才要出口的话尽数咽下去。
“陛下半身不遂,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若再有第三个人知晓此乃本宫一意用毒所致,非但本宫,非但凝域人,连同你这个陛下当朝时盛名如烈火烹油的神官......”晋婉似刻意拉长了语音,别有余味地说给蒋钦听:“天子驾崩,皇太子云珏又只有六岁,待来年幼主登基,若只认父皇不认母后,皇家的规矩血脉最大,这历代帝王上位必要诛杀上代神官的帝王暗秘指令之下,本宫不得幼主信赖,即便想护,又怎能逆天而行,护住你的命?”
这话娓娓道来,波澜不惊的语气,蒋钦却时刻抖如筛糠,不敢再多余一字,只是垂首望着倒映出自己容颜的清亮白玉,叹道:“国母至尊,天子尚年幼,又有先帝遗命娘娘监国之权,百官拥戴,皇太子殿下孤掌难鸣,国朝,仍在娘娘掌中。”
“乐极要生悲,本宫可不想步昔年女帝云渲的后尘。”晋婉含娇魅笑,冷哼一声:“谁说女子不可以掌政,天下人的念头不可以倾覆,凭何男子可以醒掌天下权,天子、皇族难道是生来便该被奉为至尊的么,本宫不信,偏要试一试!”
蒋钦自引为皇后心腹,虽如此,听见这般大逆不道之言竟出自于皇后娘娘之口,一时进退无据,额头积了如雨帘般细细密密的汗珠,将坠未坠,不觉燥热起来。
“天子崩,九域必将生乱,本宫要你始终与我站立一面,你可能清楚!”
春秋千年,沧桑百世,而今早不是人皇当世之时四地平安的世道,除凝域与皇域累世为仇外,青王暴乱;岚州北向独大,虽有称帝之心,只是自居为王;交域异心既生,来日狼烟必起;齐域与皇域西向接壤,地富民丰,若要开战,其财力必三倍有余于国库;而南境宴域机关奇才辈出;妩地民乱,自十三年前第一人杀王自立后占山为匪,黎民不得安生,为活命,不得已人人各据山头,招拢贤才,据险以自守,虽自称为匪类,实乃良民围困之下万不得已之举;并州虽无财无粮,毕竟以武为尊,即便穷兵黩武,若开战,中都只怕要被并域的军力压碎为齑粉,再不复存世之安,蒋钦思及至此,一个头叩下,发自真心谢道:“多谢皇后娘娘,为皇族守权,为天家留存皇太子一脉遗孤,年来虽有外邦侵扰,有娘娘守国与家,对九域军马王权,始终不屈不降,宁肯自居为帝,也要保万民安定,只为此,娘娘当得蒋钦一拜。”
晋婉凉凉的看着他,没有接这一拜:“本宫不是个好人,蒋钦,你记住,跟着本宫的人,什么都能有,就是不能有良心。”轻薄一语惊醒梦中人,蒋钦讶然失色。
“皇朝兴废,只要稳住这片江山,黎民最不在意的,便是今日天子之位谁主,而本宫要登临宸宫,俯瞰苍生,由此而登帝阙,居天子位,夺皇权于女子之手,天下人只要吃饱,便必不会有什么大的异议,难的是那些世代忠于天子的朝官!”晋婉秀目一横,隐隐威怒丛生,扫向蒋钦低垂着的黔首,反笑道:“四年前容妃自缢,赫连氏谋反遭诛,一门父子将相三千六百余人尽数斩杀,可赫连旧部仍在虞羽掌中,而虞羽身为赫连莫胥的副将,自然曾亲眼目睹他一十七岁为四境主帅,连复南境十六关的传奇,对他深为信服,五大世家同气连枝......昔年之事,是陛下怀疑容氏与赫连氏有旧,联手欲推翻帝朝,这才严令容太傅夫妇告老还乡,其子女终生不得入仕为官,颜鹄因隐退于野得太快,本宫抓不住他的马脚,不得已才放他归野,”晋婉重重扔下一声哼斥,厉声道:“可谁不知晓,自始帝朝便与颜氏世代缔结的婚书,历代颜氏嫡女,必为中宫皇后,至颜鹄这一代唯有一个嫡子这才作罢未娶,只以容氏为贵妃,为避战事,云寰又四年后,本意欲迎娶凝域公主为后......”
往事历历,如烟云般缭绕在晋婉眼前,挥之不去,她不经意间带出的言辞,使得蒋钦的双肩猛地高耸了起来,于晋婉尚未察觉之处又暗暗放下,只接着听她言道:“火烧曲玉寺,实乃陛下疑心容妃与寺僧有染,诛杀赫连氏,又以其一门将相军功遍朝之故,唯恐其势大而勾连外邦,里通外国所致,这桩桩件件,有根有源,无一不是陛下亲口所下的杀令,本宫虽为设局之人,只想要拔除容妃背后的世家势力,为皇长子,争一个公道乾坤!”
那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皇长子,陛下身边最亲近的陈公公送来的一碗堕胎药,毒性深重,自皇长子去后,累致晋婉终生不得有孕,故晋婉彼时持剑上金殿质问至尊,天子非但不怒,反而心怀有愧地暗认下了晋婉秘密使人勒死陈公公这桩事,对外只称陈氏乃急病而亡,又因年迈失足之故,国医难救,恩赏其家眷千金,令厚葬于皇陵。
这桩十二年前的往事,蒋钦未曾得见,却偶然于奴婢使应的只字片语中,拼凑出残缺样貌,来不及唏嘘感叹,晋婉便已生夺取皇权之心,欲自立为帝,掌天下乾坤生灵。
蒋钦沉下眉眼,阴影里令人看不清眉目:“是,为臣谨记。”
“你退隐前,去为本宫做最后一件事,”晋婉临近蒋钦,半扶住他起身,贴近人耳侧轻声说道:“五大世家中,唯颜氏与天子一脉血肉相连,我今欲除世家,必先戮颜氏,而师出无名,颜鹄在朝时便老辣圆滑,轻易使本宫寻不出一个把柄,你化身江湖客人,秘密潜入黛山,去寻颜鹄与颜卿,一旦寻到,立即诛杀,”晋婉眼底雪亮的白刃光辉一闪即收,微微清亮的眸光混着奸笑道:“颜氏人,一概就地诛杀,不必等候懿旨了。”
蒋钦行九叩大礼,俯身如拜君王,沉声应:“为臣听命,必尽诛颜氏以辞。”
绯罗宮乃皇后正宫,中宫所在,此地距拱辰殿不足百里,距天子而今病居的寒露宫则仅是一墙之隔,东向为太子东宫,因皇六子云珏年不足五岁,至今空置未扫。
绯罗宮距皇宫东南角巷里的太医院甚远,若是步行,少也要半日光景,可蒋钦乘坐皇后凤撵而来,遮面而入,匆匆又遮面而去,一来一回,皆是入轿而行,自然无人认出凤撵之上坐的人原来不是皇后娘娘,抬轿之人只见一双官靴倏地没入了大红撵轿之中。
古苍深长的巷道走了半个时辰有余,内中忽而敲了三声,抬轿人会意,附耳倾听,只听内中人压低声音说道:“改道,直去太医院。”
赫连莫胥并非真正的通敌之人,昔年晋婉为夺权不择手段,以叶氏千余性命,威胁叶氏家主叶于兰为她所用,秘密改了赫连少帅因被凝域晋妙的冷箭所伤,终生落下咳疾,病重时无力提枪的脉案及用药方略,书写成一纸无病康健之人的脉案,天子见后,勃然大怒于南境被凝域公主攻占的三关尚且未御,赫连氏便以军情如火为由,只身策马闯入京都一事,自入京以后,因牵扯肺腑,赫连莫胥病情加剧,高烧不退,一连数日无力进食......
而天子看过脉案,只以为赫连莫胥无病呻吟,令家国陡失屏障,更有晋婉枕边推波助澜,声称于宫外得见凝人与赫连少帅细细絮语,声称二人走后,她便自赫连少帅的袖下足边拾起一封含混有凝文的异地书信,信中写道:佯病不战,使凝域尽得中州边隘重镇,若连献十五城,待日后凝王入主中州,称皇帝,发大赦天下令后,必以赫连氏为天下世家之首。
因想到国相赫连渠原之父昔年才能不够,却屡屡于父皇面前欲谋相位一事,天子便愈发觉得是赫连氏嫉贤妒能,欲事事皆压住颜氏一头,父如此,子亦如此,因故欲反中州,晋皇后轻言软语之下,天子亲笔手书,赫连氏老弱妇孺,血脉尽族而诛。
这桩旧事,还是如今身为太医令的叶于兰,因彼时太子病症反复,疑似将死,被皇后迁怒之下,深感身或将死而不欲使真相湮灭于风烟尽时,趁夜色黑浓无人之时,秘密告知予蒋钦的。
蒋钦心念电转,于凤撵之中望着大红轿帘,沉思罢桩桩往事,唏嘘一叹,又听轿外问道:“蒋大人,可是不去神官府邸了。”
蒋钦回复抬轿人道:“神官府虽同在皇城,与太医院一东一西,并不顺路,如今事急,我有重大伤情要见叶太医,还望大人通融。”
客气话说得罢了,便感到身下撵轿一转,直往东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