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青蝉也离开了。

    她要去传达主君的命令;要督促着手下们像工蜂一样快快行动起来;要查看隐匿踪迹的阵法有没有缺了灵石;要亲自走遍每一个角落,查看是否有遗留下的疏漏,一把小刀、一枚令牌、一张带字的纸都不能落下。

    每个人都很忙,都在熟稔而冷静地组建一架冰冷的杀人机器,并迅速找到自己在这架机器中的定位。

    就像捕鱼、打猎、生火、伐树一样。

    天空完全被墨色的龙一口吞入腹中——那是大蛮荒时代的传说,是还未尝试修行的人们在病痛和苦难中口口相传的神话——孕育着火星的灰烬堆在黑暗里轻乎乎一扬,就全不见了。

    疾风戾嚣,卷起了明见秋的衣角。

    疾风见人不理,就得寸进尺,将静默的人的发带、鬓角、宽袖都吹得乱七八糟。饶是这样,此人还是一动不动,风不死心,再撩拨了几下。

    可那人恐怕是个玉像,披了人的衣衫,束了人的发式,却是个死物。

    死物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它可是合日月灵气所生、应天地造化而成的灵物!

    风发出哼哼声响,绕着玉像上下飞了几个圈,自以为取了胜,于是便得意洋洋冲到远处,一头扎进了热闹与喧哗。

    它是在山里生出来的,可要看够了人气繁华才能回去,等以后老了飞不动了才有吹嘘的资本不是?

    明见秋的指缝泛起一点痒。

    那实在太微小,跟妖兽的獠牙、蛮人的长刀和集结待发的武士们一致挥持向前的铁矛比起来不值一提,但它确实惹起了一点久远的回忆。

    是冬天,武卫的冬天。

    下不完的雪,吹不完的风,止不住的瑟瑟发抖,永远亮不起来的屋子,一个缩在墙角的孩子。

    孩子黑瘦的手指上是很长的指甲,指甲里凝固的是黑色干泥,厚厚一团,是即便剔干净也改变不了指甲颜色的程度。

    就是这样一只手,在使劲抓着另一只手指缝里的冻疮,被抓挠的地方又红又肿,黄色的脓水从里面流出来,再凝固在手上,于是难得完好的地方也开始溃烂瘙痒。

    孩子再抓,再挠,脓水再流到干净的地方,一块完好的皮肤再开始溃烂瘙痒。

    到处都是脓水,到处都是烂肉,墙角充斥恶臭。

    这一切终止于一声墙头跳下的轻响和惊讶的呼声。

    但那也没什么。

    葛衣单薄确实很冷,冻疮痒痛确实难忍,温热吃食确实很少。但屋子外毕竟还有个小型维温阵法在艰难运转,每日三餐毕竟还在按时送来。

    她是明家的子孙,体内流着千年前勇武开边的先祖的血。

    她是死不了的,等到了夏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所以对她来说,那年偶然跳下墙头的人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救命之恩,自然也不用她倾死相报。

    明见秋捏紧拳头,那点痒立刻消弭,比烈日下的一颗露珠还不如。

    谁要是高喊着为这种东西放弃什么,那不是太愚蠢了么?

    她缓缓坐下来,没有管地上被洇湿的泥土会不会沾污衣衫,她坐得很端肃,双目平视着前方,溪水正漾起点点涟漪。

    在这个无月的夜晚,风已经吹到波心了。

    它来自身后,身后是一座山,一座小山。

    山里或许能长出来一些蘑菇菌子之类的东西,运气到了,可能会出一只半头野兔野鸡,足够养活一些满足于粟米菜糊的山民。

    山民祖祖辈辈生在这儿,死在这儿。他们活着,就吃山里长出来的东西,他们死了,就把自己喂给大山的土地。

    平凡到可憎,懦弱到可耻,卑贱到可恨。

    明见秋望着溪水,就仿佛是望着武卫那条人尽皆知的大江。

    大江在她十八岁之后才进入过她的生命,这条小溪却离她只有十几步,而且她已经在溪边的树间住了二十多天了——她是知道里面有什么的,狡猾的鱼儿、绿黄的水藻、不怕人的小虾。

    而且水质还行,可以入口。

    这是一个愿意且能够与侍卫们一起吃苦的世家郎君给出的评价。

    她闭上眼,这条平凡的小溪流进她的脑海,渐渐开始增色。

    缓缓流过河床的不再是清澈见底的溪水,而是雍都流金织锦的云霞;水里也再没有什么鱼儿、水藻、小虾,而是足够养出一支大军的灵矿,在地图上亮着白闪闪的光;从河里捞出来的不是拼命甩尾溅人一脸水的大鱼,而是旄节与黄钺。

    夜天无月,林间有风,在这一刻,明氏厚重威严的祠堂和大周天威煌煌的宫殿似乎都在一方小小潭水中显露了神迹。谁能说这不是一个极高明的谶语,不是太祖冥冥之间的指示?

    明见秋鼻翼轻动,她嗅到了权力的味道。

    “这味儿可真他娘狗日的难闻!比路边儿狗屎冻结实了再烤热还臭!”

    一个人半蹲着,甩掉手上的水珠,回头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水珠这么半圆形一甩,围着溪水的人墙上半截顿时齐齐往后倒,然后又哗一下仰回来凑近。

    “怎么回事啊?刚才抓鱼的时候还好好的。”

    “王三,你个崽孙子还敢说话!绝对是你脚臭把水熏到了!”

    “你放屁!你说谁脚臭!”

    “阿祖说你呢!”

    “闭嘴吧你俩!你俩脚都臭!四月那会儿第一个进咱屋里头的活老鼠就是被你俩的脚丫子臭晕过去的!”

    “放屁!谢五,揍他!”

    小六回来的时候,原本溪边长得好好的青草野花全被祸害得成了汁液渣子。

    她垮着脸绕过了一个在地上翻滚的,避开了两个互相殴打的,跳过了一个人按着两个人揍的和两个人摁着一个人捶的,还顺便躲开了一个朝她照脸飞来的臭鞋。

    扔鞋那个往这边瞅一眼,乐了,“哟,对不住啦,六子!”

    小六神情恹恹,但还是大声回道:“没事!”

    那人果然也没把这当回事,连回答都没等就纵身一跃朝自己刚踹倒的同事身上扑过去,论起醋钵儿大小拳头痛打落水狗。

    于是旁观的人也把眼神收了回去。

    打架嘛,家常便饭。

    他们这些人都没读过书,甚至连常用的字也认不全,大多数人都只识得自己的名字。

    跟这群人讲理是讲不通的,偏偏他们人又多,死活不服上面派的人,总要自己分个三六九等出来。分出来了呢,不消过得多少日,绝对又有人要跳出来大叫不服。

    那就只好靠打架的方式半玩笑半认真地分出头儿来。

    ——反正死几个也没事。

    外院管事闲聊时的笑谈突然刺进脑海,小六心情更是低闷。

    一个暗处的力突然扯住她,“小六!”

    小六身子一旋转进树后,眯眼看清人脸,扬起个笑,热情问候。

    “张进,你还没死呢?”

    “小六,你这什么话嘛,多不吉利。”张进满脸堆笑,殷勤凑上来,想给人锤锤肩。

    手爪子被挥开后他也不着恼,干巴巴三言两语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讲清楚。

    听了解释小六也不惊讶,这群人就这德行,为了谁放的一个臭屁都能几十号人打成混斗。

    她声音波澜不惊,“噢,水变臭了,吵起来了,打起来了。”

    “是呀是呀。”张进这臭不要脸的,胆子小又嘴贱,生怕挨一个拳头,躲在树后头对打得满地滚的同事们指指点点,“就是张三谢五他俩脚臭,才把水搞脏的。阿汤也有可能,她今年整个夏天都只穿草鞋,成天乱跑,脚底板都是黑的。王瑞也是有可能的,她……”

    “你也有可能。”小六冷不丁接道,“毕竟你的裤衩子刚刚是在上游洗的。”

    “哎哟!”张进扑过来捂她嘴,“谁说这两条河就是同一条啊!我两只眼瞧得清清楚楚!山里那条是南北的,这条儿是东西的!”

    放屁,谁不知道你张进是个东南西北不分的憨货!

    若在平时,小六绝对要抓着他让他好好辨辨天上的月亮到底在西边还是在东边,但是现在她情绪实在低落,只打开了冒失失来碰自己嘴的手,然后就要走。

    她突然反常地搞这么一出,忍辱负重的,倒把张进吓得不轻。

    “六子,六子。咋了,谁欺辱你了莫是?”

    前面闷头走路的人脚步不停。

    张进追上去,跟在她身边,想拦又不敢,两只手在空气里舞来舞去,连人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他压低声音劝道:“别走了六子,别走了。”

    那人绷着脸,想掩饰住情绪。但不到二十的年纪让她身上处处透着稚气,满溢了就从秀气的眉梢哗哗流出来,每根向中间紧皱又被压平的眉毛都在大喊我好委屈。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带上了哭腔,“我凭什么不能走啊!这路是你修的啊不让我走!”

    “不是,不是。”张进偏偏在这时候口舌笨拙起来,绞尽脑汁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这其实不能怪他,他小时候阿父还在,家里还打算送他去读书,将来去明家做个正经门客。

    先生捻着胡须,拿着戒尺,灌了他一肚子忠孝之道、仁义之行,灌得他头晕脑胀,就是从没让他看到过一眼先生挂在口头炫耀显摆了三十多年的功法术诀。

    论口才急智,他读了几十年呆书,本来就比不上小六。这会儿心里着急,他更是笨口拙舌,呐呐不能言。

    小六走得很快,他一路跟着小跑,喘着粗气,面红耳赤地把话秃噜出去,“他们嫉妒你……”

    “谁嫉妒我?”

    这话没头没脑,惹来小六一声轻嗤。

    这种话说出口不像背地里笑话两句同事互殴那样轻松,所以张进结结巴巴的,青红着脸吐出好几句话都没掰扯清楚。

    在这么尴尬的时刻,青蝉暴雷般的呵斥拯救了他。

    “像什么样子!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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