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咛

    九月二十七日寅时一刻。

    一封厚得几乎撑破狼皮信封的手写书信被投进林家鸡圈,悄无声息。

    此时天色浓墨,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一场小雨。草舍遮去了风雨,沉睡的鸡妈妈用两侧羽翼护着四只睡着的小鸡仔,都睡得很香。

    监守在济安草屋附近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打了个呵欠,努力睁大困倦的眼,一眼不错盯着前方隐没在夜色中的草屋。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九月二十七日寅时二刻。

    济安精神奕奕,披衣坐在床沿。虽屋内昏暗,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渗人,明显主人一夜未睡。

    当她敞开识海接纳那道熟悉的神识时,亢奋的情绪便顺着链接传递给对方,令游周行都颤了一下,如一劈天雷从头贯到脚底。

    她定住神,“怎么没睡?你不是说你写完信就歇着等我回来?”

    游周行小心地将自己隐蔽在阴影里,她没有主动现身,济安便发现不了她的所在。

    相当于一明一暗,明处那人总该提防着点,免得暗处的蛇突然悄悄游到自个儿后脖子,冷不丁来上一口。

    可那人坐在比地面高不了多少的床沿上,布衣散发,双手撑膝,姿态落魄,面对诘问倒半点不慌,说话都慢悠悠的。

    “我可没瞎话骗你,我是在床上躺过了的,着实睡不着才起来坐会儿。”

    游周行想了想,觉得也是应该,“紧张了?”

    出乎她意料,济安居然否认了,“不紧张。什么事都安排完了,我一个稳坐后方什么险都不担的人要是还说紧张,难不成是想腆着脸要你来安慰安慰我么?”

    游周行的神识团子□□弹弹,在济安识海里蹦了蹦,那股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欢快劲儿简直要洒出来了。

    “没事啊没事啊。”已经初具雏形的团子围着还是一团清气的神识蹦蹦跳跳,“阿安乖,叫声阿姐,姐姐好好安慰你一下。”

    清气躲开团子,飞到高处,嗖一下窜远,“我不,我就不。”

    游周行的神识团子滚不了那么快,追了几步发现追不到就缩在原地嘟囔抱怨,“烦死了!你识海为什么这么大,这不公平!”

    团子闷闷不乐,就地趴下,像个挂在枝头的绿橘。

    酸橘那股涩味儿很快飘到济安鼻子下,于是清气立马飘回来,语气笑眯眯的。

    “这有什么?你嫌你那儿打挤,我的识海你随时进来就是了。况且识海大也不全是好处啊。”

    “你还担心这个?难道……”

    团子倏忽住声,跳起来把那股清气狠狠压了几下,好好出了口恶气后才再开口。

    “话不是这么说的。就是嫌弃肉身住的屋子小了,也是该想办法攒钱买木头找工匠,把房子扩大点,而不是动歪脑筋想着去别人家嫖好房子住。”

    济安眨眨眼,像是想都没想,觉得理所当然似的,立刻许诺道:“好,阿行,那我帮你找增扩识海的灵器。”

    团子很高兴,又蹦了蹦,羞涩和开心的情绪传递给了济安,于是清气也欢快地飘了飘,围着团子上上下下。

    济安情绪看起来好了些,那股从刚进识海就闻到的铁锈味儿消了不少。但游周行还是有点担心,于是就逗着她说话。

    “今晚咱们就走了,那封信里你写了什么?”

    清气一僵,立时沉了下来,潮湿海水一阵阵翻滚上涌,海盐的味道弥漫开来。

    游周行顿时后悔,忙想另说点别的把这事岔过去,就听见好友开口了。声音倒说不上伤心,只是比平时少了几分清色。

    “没什么大事,只写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说是无关紧要,一件一件说出来也耗了大半时辰。

    比如劈好的柴都放在去年春天发现的那个山洞里了,足够用半年的量,里面还有些处理好的狼和山雉。

    洞口被她用藤蔓掩得很实,这几天天热,可以等稍微凉快些了再去拿。但也不要一等就等到冬天,大雪封山很危险;

    比如林夫人年纪也不轻了,都开始喊腰背痛了,不是个好兆头。等明年秋收,大可以多雇个人收麦子,别自己下田了。而且城里不是刚来了位医师吗,听说很灵,可以去试试;

    比如小芽突破小圆满了,剑招也练得纯熟,很棒很厉害。但仙吏大选还是要认真,现在可以多多温书,不求能画出真正的符箓,到时在考场上写出疾风符文的三种变种也很能增彩;

    比如那册竹简,里面第三篇文章不要看了,写得不好。但是其它文章可以多看看,答卷的时候用心,不要用原句,理解意思后用自己的话说出来,粗野点也没关系;

    接下来就是单独给小芽看的了。

    若是没有考上,不要灰心,这世上总有瞎了眼的考官的。

    可以先按照她给的法子修炼着,等侍奉好母亲,再外出闯荡。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绚丽,坏人很多,好人也很多。遇见坏人离他们远一点,遇见好人就可以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喝杯酒,不论做不做得成朋友,总是让人畅快的。

    游周行本来很沉默,眼皮低垂,唇角微抿,听到这里实在没忍住笑出来,又打济安一下。

    “你这狗东西满嘴胡说,哪有孩子还没考就先乌鸦嘴的啊!”

    济安喊屈,“我都说了是考官不长眼!阿行你吼我!”

    九月二十七日卯时一刻。

    太阳还是没出来,但山顶已然微微露出一线鱼肚白。

    屋内两人还在对峙,你一言我一语直接把旧账翻到了第一次干架是谁挑的头。

    这种事当时就说不清楚,何况一过十来年,怎么可能扯得清。

    两人越吵越激烈,团子和清气相互追打,济安识海直接乱成一锅粥。

    “明明是你先摔了我师父送我的布老虎!”

    “放屁!分明是你先踩了我阿母给我买的鞋!那是我唯一一双布鞋!我第一次穿!”

    “我布老虎还是刚拿到手呢!那是我师父和姑姑连夜绣的!”

    “你把我揪泥坑里!我衣服全脏了!回去当天就挨了打!”

    “你把烂泥塞我嘴里!鬼知道那里头有什么东西!没生病全靠我身体好!”

    “你师父不是给你弄干净了吗!”

    “那你阿父不是给你把布鞋补好了吗!”

    鸡飞狗跳的识海突然静默,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一个事情。

    ——小芽是没有父亲的。

    人非草木。

    济安当初孤身来到林家村时,身上是带着重伤的。若没有林夫人,恐怕尸骨都早已落入山林野兽之口,焉有今日。

    等她伤愈后,林家又是处处照顾,着实大恩难报。

    至于济安为她们做的那点事,不过起于生涯巨变,一时孤愤,何足以偿还恩情。

    她当初卧床不起的时间有多久,就吃了小芽家的白饭有多久。

    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阿行找来才结束。

    之后,济安教了林小芽三年多,游周行也断断续续看小姑娘长大看了三年多。

    两人脑瓜子都不笨,即便林夫人从不提过往就事,光靠耳闻目睹也能把林家的情况拼凑出大概。

    林夫人是从外地嫁来林家村的,大抵在小芽还小时,林夫人的夫郎、小芽的父亲便去世了。

    非是胡乱猜测。

    林夫人不是薄情人,小芽更是热诚孩子。那个家既丝毫看不出他的痕迹,小芽被村中幼童嘲笑无父时也只有愤怒和反击,而没有表露出悲戚,便能推断出人应是在小芽记事前便没了。

    她们到底是外人,不敢断言林父若活着这对母女日子就一定能好过些,但林父身死,坏处确是显然的。

    宗族早就没有最初的意味了。

    族里欺林夫人是远嫁,没有靠山,家中又是孤儿寡母,一群人年年过来吃喝拿要,厚着脸皮说要好好替自己那早死的弟兄照顾孤女,结果还要小芽一个孩子给他们端水盛饭。

    济安被林夫人捡回家那年,小芽十三岁,眼看着这孩子是立住了,不会再不明不白就被什么瘟神水鬼拘了去。

    十月间,济安刚刚被游周行喂了颗灵丹,勉强能下地走路。林家来了个老人登门,听说做事公正,为人厚道,因此在族里很有声望。

    此老开口就要林夫人剩下田产的一半,作为族里这些年扶助孤儿的回报。

    没要完,真是宽厚。

    自己女儿都快成人了,林夫人还怕什么?半点面子没给,直接回绝。

    第二天又是一家平日里颇亲善的亲戚邀林夫人吃饭,说是帮忙想办法。

    待林夫人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小芽和济安。

    一个孩童,一个病号。

    族里那些无赖泼皮纠结着来拍门叫嚷,说来说去都是些放屁的话。

    ——自己那兄弟去得早啊,没了爹的孩子苦啊。亲娘还心狠,半点不顾自己女儿的名声,难怪说这不同姓就不同心呐。

    小芽在屋里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双手抓着剑直发抖,搞了半天剑鞘都弄不开,鼻尖儿通红,要哭不哭。

    济安在人家里躺了两个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别说看出来了林小芽压根儿没学过剑法,就是她真学过,济安也不可能让救命恩人的女儿一个人去跟地痞对峙。

    她去灶房捡了根生火的木头,出了门后,反脚踢块大石头把门关严实。

    她盯着那群人,神色冷肃。

    他们若稍有点眼力见,就这么退了,济安也不会真追上去非要打死几个。

    可这群人先是安静一瞬,左右看看,然后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间杂几句低头耳语的土话。

    也是巧,这群乡间恶少年嘲弄的神情正好契合上了济安被追杀时听见的戏谑笑声。

    更巧的是,济安偏偏听得懂他们说的话。

    满嘴放屁,臭不可闻。

    新仇堪比旧恨,济安拿着粗笨木头挽了个剑花,对准了那个笑得最猖狂的。

    这些堵着人家大门,伸手到人家碗里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人,都不是师父教导过的应该和善亲爱的人。

    她只是……只是想替他们的父母好好教训一下这些管不住自己嘴和手的畜牲,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林小芽用自己的左手死死按住不停颤抖的右手。门被济安关得很紧,她使劲推了几下都没推开,脱力慢慢滑坐到门边。

    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很紧绷,心脏在尖叫。但她什么都做不到,她只是坐在地上,眼睛发热,头脑也在发热,像个废物一样坐在这里!

    水雾慢慢从眼里渗出,滴在怀抱里的剑上。

    外面那些人都是熟人,都是亲戚。

    林小芽甚至能通过声音一个个把他们认出来,大堂叔家的三堂哥、四堂哥,堂姑家的大堂哥,三堂叔家的小堂妹……外面有十三个人,一个病人正在面对十三个不怀好意的人!

    林小芽握住剑鞘,决心冲出去,她得对得起阿娘的教导。

    十三声清脆的骨折声在门外响起。

    济安打开门,看着泪眼朦胧的女孩手足无措,“是我太用力了吗?别哭了,我让你别看的,别哭了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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