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

    九月二十七日卯时四刻。

    吵也吵累了,团子和清气都瘫在地上,整个识海都弥漫着一股烤肉味儿。

    神识相通能互相传递情绪,那比现实中一切用眼神、动作领会心意的默契都更迅捷。它是直接从神经传达到心脏的,如同自己与自己对话。

    而各种情绪的具体表现实在是只可意味不可言传,硬要形容,只能勉强挑个嗅觉搪塞。在不同人的识海,相同情绪传递出的“气味”也不一样。

    比如济安的烤肉味,代表的就是渴望,正面的渴望。

    当然,利益总是相撞的,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就未必了。

    识海里,清气首先恢复了元气,爬起来绕着团子转了一圈儿,然后撕巴撕巴从自己身上扯了块气体下来,放在一边,宣布道:“这就是留城。”

    游周行闭着眼睛,敷衍道:“嗯嗯嗯。”

    济安如法炮制,再从自己身上扯了两块气体下来,跟“留城”排排放,当作定城、砚城。

    清气一下子小了一圈,但看着空中三个坐得乖巧的小气团,还是围着它们飘了飘,对自己杰作很满意。

    她一回头,正打算说事呢,结果在神识观物不用眼睛的情况下,硬是从没有脸庞五官的团子身上看到了躲闪和痛苦。

    济安不高兴了,“阿行你这是干嘛?我只是想再梳理一遍计划而已。”

    不问还好,这话一出,游周行顿时开始往远处蹦,雪白的团子越蹦越小,声音幽幽,“咱俩都在你识海里呢,隔多远也没关系,就这么说吧。”

    “不行,感情上觉得不方便。”

    “那你照顾一下我感情。”游周行觉得蹦得够远了,呲啦旋一圈停下来,“作为一个正常人,我实在不能接受另一个正常人把自己扯得肢残体断、血糊刺啦,然后一脸淡然地跟我讲话。”

    ……

    “我是为了方便你理解!”

    梗着脖子大声辩解一句,清气飘一圈把三团小气体都收了回来,不痛也不痒。

    济安撇撇嘴,这跟套上三件衣服有什么不同,阿行简直是大惊小怪。

    清气嗖一下飞到团子身边,仿佛回到了数日前的那个晚上。

    清风过梢,夜露悬叶。

    “爱重,何止爱重?空白的征辟令和任命书,简直比紫绶金印都更见天子亲信了。”济安当时笑得嘲讽,言语轻蔑,颇似狂生,与平时截然不同。

    这副景象落在游周行眼里,却觉再理所应当不过。

    自己这位好友布衣短褐,立于陋室之中谈论皇室帝胄、世家新贵,言语间只如聊及路边野草,随性之至。直如山巅赤日,令人目眩神迷。

    “明见秋心性天赋远非当年所见,的确是我耽搁了她。”

    济安语气平平,没有什么情绪。游周行也不插话,更不打算安慰好友或者贬低某人。

    看错人而已,阿安被景公护得太好,身边少有小人,一遭背叛才那般痛苦。

    可她不一样,她孤身行走江湖,脚下踏的黄土,头上顶的青天,说好听点被人叫句少侠,说难听点就是个孤苦漂泊的剑客,官府的剿匪画像,她也是有幸上过几次的。

    所以,像什么昨日把酒言欢、今日背后捅刀的事,说家常便饭或许有所夸大,但确实是已然习惯了。像阿安这般赤诚坦荡的,在江湖上才是稀客,走到哪都是惹人垂涎欲滴的肥羊。

    游周行笑了笑,羊好,招人稀罕。

    要个个都是心狠手黑的,这天下大好河山,都要被污糟得火流涝掩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济安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只肥羊,而且还是头只待绑绳上火的肥羊。

    她恍然未觉、眼神清澈地在识海里跟游周行划拉。

    “明家送她上京,皇帝也独独爱重她,少主之位几乎可以说是铁板钉钉,只差一封诏书。”顿了顿,济安扯开唇角,“阿行,你说,这各大世家的少主,跟几位王爷的世子有什么区别?”

    一句话就能明白好友的意思,游周行大笑起来,比济安轻飘飘的问句更加尖锐,十足嘲讽。

    “王爷的世子可比不上那几家的少主尊贵!”

    东州楼氏、南州江氏,听调不听宣的土皇帝。

    中州雍都,真的还能如太祖御极之时,光耀五州,号令天下吗?

    东州、南州各自有了值得献出忠诚的统治者,那片广袤土地上真的还有姬氏说话的份儿吗?

    曾经,不,如今仍在大周舆图上的那两块疆域,真的还能养出立志效忠正统的年轻人吗?

    济安摇摇头,把话题拉了回来,“明见秋身份尊贵,新政地位特殊,我现在既不够格让她那样的人专程来一趟,更不配让皇帝主动递出一城主考官这样的橄榄枝。我推测,很大可能,这次负责中州留城、砚城、定城仙吏选拔的总考官是她。”

    她话说的谨慎,可传递给游周行的情绪分明是缭绕狼烟的战意。

    ——不管了!咱们莽上去吧!

    游周行藏身阴影,用自己的触手抚摸凹凸不平的草席。

    她的好友就躺在上面,睡姿很规矩,双眼闭合。

    阿安还在识海里前后左右地飘着,等她回话。

    雪白团子安静地待在地上,“好。”

    清气飘到上空,停滞一下,俯冲下来猛打团子,“好什么好!我问你找的那户人家怎么样!”

    嘶,团子吃痛,又理亏,蹦起来也不敢打回去,在地上弹了两下,直滚出去。

    “哼!”

    屋内仍是昏暗,外面天空却已然放亮了。

    九月二十七日辰时一刻。

    游周行声音闷闷,平铺直叙,并锲而不舍地散发酸涩野果味儿。

    “你之前推断定城大选有舞弊事,我就去走了一遭。”

    ——看看!看看!我对你多上心,我走得多辛苦,我干了多少事!

    “与你说的不差,留、砚二城都还在粗选,定城第二轮都要走完了,速度倒快得很。”

    济安当时言语没这么客气,话说得尖刻刺人,直似一把匕刀,在迷雾中乱刺,誓要把谁的面皮刮下来。

    ——小皇帝把大选当新政要义,大人们拿它做人情生意。这仙吏名额真是抢手,和官员牵枝扯蔓的那些人兴致勃勃,自己不行子孙上,如今定城入选名单中左右逃不过那几个姓氏。

    游周行一笑,“你当时说名单里全是定城豪族,我还不信。”

    “结果如何?”济安果然忍不住,探头来问,话里藏着一点得意,颇有小狐狸的狡黠。

    游周行假装没看见清气快要翘起来的尾巴,摇摇头,用济安自己说过的话回答了此问,“见之令人发呕。”

    小狐狸尾巴直接翘上天,“我就说……咳咳。”

    话音还未落地,狐狸尾巴已经耷下来了,“……生民何辜。”

    游周行偷偷瞟她一眼,心想景公处事慈和,可教导弟子也太过严厉。

    “这有何妨,定城百姓自是无辜可怜,可那卖官鬻爵之辈无耻可恨,笑之何错之有?”

    野果酸味飘了大半天,都快把自家识海腌入味儿了,济安都一直没察觉到好友的不满,上蹿下跳无比快活。

    这会儿游周行语气温柔地安慰她,也没阴阳怪气,她倒心绪低落,看着一下子沉稳许多。

    “生民何辜。”

    留城百姓过得不好,或者说,很悲惨。

    别看济安这几天吃得挺好,又是腊肉又是粟米饭的,那是沾了小芽大选的光。

    真要问平日的饮食,大豆疙瘩汤、野菜碴子饼。

    挺寒酸的是吧?

    这是林家村顶尖的人家吃的饭食。

    而且,林家村在留城,不算穷。

    砚城、定城在地理上和留城连成一线,算是难兄难弟,都在中州、北州的交界处,处境也一样——被朝廷抛弃的、并且随时准备从仙凡混居城镇变成军事前线的城市。

    原则上来说,留城、砚城、定城属于应郡的范围,受应郡郡守的管辖,是应郡的五大城之三。

    但是,应郡郡守宁愿让自己辖地缩水一大半,也不想去蹚这个浑水,更不想拿自己和家族的政治生命去试试水的深浅。

    应郡主城是闻名天下的大城哇!奇珍!异宝!丹药!灵石!都在修士来往如织中源源不断送进来!

    他端坐郡守府,有享用不尽的荣华,赏玩不尽的歌舞,直到他死也不会耗竭!传子孙十代也不会耗竭!

    为什么要去管那三座破落的土城?

    他又没吃撑。

    很巧,虽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郡守,出身也不贵重,寿元耗尽都未必能在雍都太和殿有一席之地,但他和朝里公卿的想法竟然不约而合。

    在满朝公卿眼里,中州能为雍都输送米粮、财货、珍奇的城池多了,为何要去关心这些穷乡僻壤呢?

    何况,明家在北经营日久,世代煊赫。其主不感念天德,反越发不恭顺起来。

    他们总该留些闲子预防隐患。

    比如一些可以提前担起军事屏障作用的城池。

    当然,也可以叫缓冲。

    这三座城池地位尴尬,治理好了功劳不大,可若有一日成了资敌之用,那可就太恶心人了,比蟑螂爬上脚面还要恶心。

    应郡郡守应该感到荣幸,因为与紫衣绯服们言之繁繁的修饰比起来,他至少有一点好处,够直白。

    奏章如雪飞,其上墨迹既端庄,又雅正,似乎能透过笔墨看到大人们忧国忧民的风骨。

    小皇帝被这股赤胆忠心忽悠得找不着北,才在诏书上盖了玺印。

    若是唤他去进言,皇帝怎么也要勃然大怒一场。

    那好歹是姬氏的子孙,骨子里流着太祖的血不是?

    大人们的心都是好的,下面执行得也很到位,可怜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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