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善

    九月二十七日酉时二刻。

    张进猛地抬头看着小六,耳边一嗡,头脑热胀。

    一个朦胧的念头突然迸发,紧紧攥住了他的全部心神——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将会成长为英雄的少年。

    哪怕时名不显。

    粗糙木剑开始褪去圆钝,崭露锋芒。

    而他正在见证这一切,见证未来的参天大树。

    站在刚挣出泥泞的嫩芽前。

    不,不光是见证。

    他为这株嫩芽浇过一壶清水,撒过几捧土壤,他参与到了嫩芽抽出枝条的过程中。

    平庸暗淡到令他无比痛苦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亮光,很微小,但切切实实存在着。

    就在前面,就在那里。

    在风里顽强地守住微光如豆的风景。

    他是多么幸运。

    微光起于他习惯的、怯懦的心善,那不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那是“日朗赠寒衣,风雨盼相依”。

    但寒衣赠出去了,风雨来时到底没有多少人愿意折身与他相伴取暖。

    老先生骂他的“蠢钝”二字大概没有骂错。他被冰渣泼在脸上,冻得浑身哆嗦,却仍放不下书本中学得的道理。

    他到底是要向着孩童、老妪伸手的。

    只是自己单衣薄衫,轻脆竹伞。狂风暴雨之下,哪怕是将伞倾到被淋得透湿的旁人头上,也总疑心自己不够好,于是更带上了几分瑟缩的懦气。

    阿父身亡,阿母卧病,桃源中属于他的那张书桌就此消散。他整理好书箱,从野山书斋走到明家宿房,环境变了,接触的人骤然增多,男男女女,形形色色。

    就像第一次被父母牵着走出家门,整个世界轰然对他敞开。

    张进原本那方小小的、黑白的简单世界被染成彩色了。

    彩色里有残缺。

    有人笑嘻嘻,有人哭兮兮,有人孤僻古怪,有人嬉笑怒骂。

    迥异的外表,一样的不幸。

    他伸出手的次数与日俱增,身上的衣衫越来越薄,冰渣却越积越厚,几乎成了冰层。

    因为他的懦弱那么明显,而他的“朋友们”——野心雄怀、又郁郁不得志只好接受他的馈赠的“朋友们”——就越发瞧不起他了,说不定在无奈之下还增生出了耻辱感。

    他不在乎,因为他的傻子式的行为不是和光同尘,也不是挟恩图报。

    这两种行为太艺术了,太难了,不是他这种“蠢钝如猪”的人能做得了的。他无大才,也无大志,只有一点点木讷的、受人嘲笑的坚持,他太笨了。

    而“先存自身,后求功业”、“巧施恩惠、以图报答”,那是聪明人才会想、才能做的事。

    他只是在践行他的道理,书本上的道理,圣人的道理。

    他不觉得那很傻。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别人不是这么想的。

    他真的太笨了。

    面前朝气蓬勃的少年人因为长久没得到回应,正低了头为自己那番豪言壮语暗自羞恼。张进看着她,心中激荡,谁能想到只是习惯为之的善心,居然真的恰恰落在一粒生机盎然的种子上呢?

    他突然领悟了当年书斋来了位天资卓越的师兄时,老先生为什么那么欣喜若狂。

    “……不要跟别人讲这些话。”

    张进的心慢慢变得柔软,他张开嘴,是这么说的,“记在心里。小六,记在心里。”

    “路好陡啊!”

    小六被这座山稀奇古怪的地形弄得无比焦躁——长长的上坡连着长长的下坡,一段平路都没有!而且遍地都是灌木野草,灌木生着倒刺,野草长着锯齿,手指一撕拉就是一道血痕!遇见下坡路他们也压根不敢滑下去,不是心疼衣服,是心疼屁股!前面还有哗哗的水声,特别响特别烦人!

    等等……

    水声?

    水声!

    她大喜过望,招呼张进快跟上来,顺着水走。

    话说,张进体力也太差了吧?这才走多久,气比老黄牛喘得都急,他耕五亩地了吗!

    前面又是一段高得望不见顶的上坡,小六努力仰着脖子目测一下,还陡。张进绝对没力气爬过去了,她伸手去拉张进,很自然的,她在原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进她耳中。

    "……很聪明,"声音因流水而变得模模糊糊,“我那位小叔父非常喜爱她,比对待我们任何一个子侄都更加喜爱。”

    张进借她的力走过来,也皱起了眉头。

    显然,他们都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

    下一道声音更熟悉,因为那个人几乎与他们朝夕相处。

    小六跟张进无声对视,惊悚之下,两双眼都慢慢瞪大,这让他们看起来像两只死盯着香蕉的猴子。

    “郎君,我不明白。”这道声音说到这儿就停顿了,停顿的时间还有点长。但后面说的话依旧干净利落,没有犹疑,“几乎所有地方都不明白。”

    郎君——基本可以断定了,这穷乡僻壤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郎君——似乎笑了一声。

    “对,你进明家才三年,刚好错过她在的日子。”

    青蝉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专注地听着,用目光追问,但并不冒失开口。

    郎君的声音渐渐变小,很快被水声淹没,“她待了这么久,几乎就像……”

    又是一段很长的空白。

    小六跟张进默契地移开对视的目光,默契地一齐走到山坡前,默契地都把耳朵贴了上去。

    声音清晰了。

    “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无法想象她有多完美,没有人不喜欢她。”顿了顿,郎君补充道,“没有人不喜欢她本身。”

    郎君又追问,“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避不开了,青蝉很谨慎地答道:“似乎是一个很好的主子,宽和仁爱。”

    “……对。”

    郎君愣了一下才回答,中间间隔好几息,差点让小六以为水声又把人声压过去了。

    这有什么好愣的?小六在心里想,问他们做奴婢的某某怎么样,肯定是得到好评语啊。

    谁敢真说坏话?舌头不想要啦。

    “说的也不算错,她带过我去给当值的侍卫送东西。”

    “郎君宽厚。”青蝉这么回答,不知道是说哪一位郎君。

    唉,伺候主子真难。

    “但她讨厌我。”

    七郎君明显自己给青蝉话里的主语下了定义,而且听着有点委屈。

    “她一直在拒绝我,她不在乎答应过我的事,她甚至不愿意去想被我发现了会怎么样。”

    “我这次全心是为她好,我没想害她。”

    “她就是这样,眼里半点揉不得沙子。但哪个地方是能一粒沙子都没有的?!”

    七郎君一贯的从容爽朗消失了,说话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促,透出主人的焦躁。

    似乎还有点隐秘的不安——小六壮着胆子揣度——但郎君又不敢、或不愿说出来,只能借密集猬发的话语来短暂发泄。

    这跟赌场上赌红眼的狂徒很像。

    他们一般是把家里能搜刮出的最后一点钱财搬上赌桌,要么绝地翻盘,要么拉着全家老小一块死,骰盅里疯狂转动的骰子几乎就是他们的命。

    叮叮当当声中,尘埃落定刻前。

    极其强硬,极为不安。

    明见秋毕竟不是赌徒,情绪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就稳定了下来,又显出胜算在手的自信。

    “可她很聪明,她应该明白。”

    “她的长辈给她留了另一条路,轻松百倍的路,她不该想着回到一个割据势力去。西地一隅,自古以来就是丧家之犬的去处。从太祖讨逆到八王之乱,被打断了尾巴苟延残喘的落败诸侯在那里来来往往,谁又真正重返中州了?”

    九月二十七日酉时六刻。

    “郎君说得极是……”青蝉本垂着头小心应和,突然眼神一厉,以雷霆之势拔剑砍向北面,剑气尖啸而去,削平了那可怜的小山头。

    暴喝随之传来,“什么人!”

    不是人,是两只呆头鹅。

    ……自家院养的呆头鹅。

    尘灰散去,小六和张进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

    青蝉半跪在他们前面,不住声地请罪,“他们胆大包天,全是属下管束不严,自该领罚……”

    “好了,好了。”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疲倦,“准备事项都做完了,哪有我们能出来走走他们就不行的道理?不是什么大事,缘分而已。都起来吧。”

    青蝉犹豫片刻,脑中想起这段时间与七郎君相处摸出来的性情,依言站了起来。

    跪在她后头的两个祸主还算有眼力见,没等人八抬大轿来请,自觉跟着爬起来。

    小六和张进都岔脚站着,弯腰低头,心中惴惴。

    张进手心出了一窝汗,风一吹,冰冷潮湿,像要顺着血管一路刺到人心里去似的。可身子裹在厚衣服里,皮肉还热得很,心脏躲在最深处擂跳如鼓。

    小六却大着胆子偷偷往上瞄,郎君今日穿的还是青衣,十分素净,此刻正在揉额角,手遮住了大半张脸。

    ……头风病犯了?

    ……她不揉了。

    她笑了一下,对着自己。

    小六慌忙垂下眼,心中不忿。

    笑什么笑,前天才把我骂了,害我被人当癞皮狗又骂又踢,都被踢到山上来了!

    还撞上了……

    “那个小家伙,别低着头了。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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