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属

    九月二十七日酉时末。

    属于白昼的时辰已经过去了。

    金乌奋力振动羽翅,拖着它那庞大威严的身躯缓缓下沉。黑暗毫不客气地侵占了空出来的大面天空,只把一点点角落留给可怜的白光,那正好能使它照耀到几座矮矮的山头。

    可是这点领域也在不断减少。

    太阳寸寸西落,走得很不甘心,大抵是不甘自己的权柄又一次在“天理”的大旗之下被黑夜掠夺,因此在这最后的时分,它用力挥洒出的余晖格外绚烂。

    且温暖。

    夕阳,林间,溪边。

    流水潺潺,青年嗓音和煦。

    “我记得你们,你叫小六,你叫张进。”她这么说,对他们两个点点头,又将目光专注地放在少年身上,“我那天心情不好,说话重了些,不是生你的气。是不是被吓到了?”

    被一位出身高贵、前途无量的世家郎君这般温柔对待,是很能让一些人昏了头脑的。

    毕竟,想想吧,那意味的可不止……一些庸俗的东西。

    但小六现在可不一样了。

    她刚高调发布了“明家算个屁,离了它老子也能活,还能活得更好”的宣言,小狮子龇出的獠牙非但没消,反倒牙根发痒想冲上去咬断谁的脖子见一见血,彰显彰显威武。这会儿当然不会见到点甜头就竖起根秀气的小尾巴,小步小步殷切跑上去当哈巴狗。

    她两根眉毛竖起来,头高高昂起,熟悉的带着毒液的冷笑已经蓄势待发。可还没从嘴角喷出,就尽数被她自己吞了回去。

    长在嘴里的两排牙齿仿佛突然变成了烧红的精钢铁门,毒液别说破门而出,就是稍微靠近点,都瞬间化作白烟,消散无踪。

    ……那明明是她自己的嘴,自己的牙齿。

    她不知所措,张惶地看向了主家的郎君。那股可怜样儿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暴怒的主人踹了一脚,哆嗦着滚到墙角缩成一团,然后在第二天面对主人的招手犹犹豫豫不敢靠近,却又十分渴望的小狗。

    这点隐秘的不恭没有得到斥责,明见秋宽和的名声不是白来的,一条小狗而已。

    她放松眉眼,笑了起来,脸上最后一丝疲惫也被掩去了,整个人看起来明亮又鲜活:“果真年轻,果真聪明,你们侍卫长可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过你们。”

    说到最后,那双含笑的眼睛转而看向了青蝉,侍卫长恭肃地行了一礼。

    两个最底层的侍卫你看我,我看你,都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们将探究的目光投向青蝉,只看见低垂的眼睫和抿紧的唇角,于是那目光里便掺杂上了一点感激。

    青蝉什么话都没说,她当然什么话都不会说。

    郎君已经开了口,难道她还能跳出来反驳吗?

    ……而且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她的确是很喜欢小六这个孩子的。年轻,灵秀,聪明,纵是有点跳脱,也不过白璧点红,反增活色。

    看来郎君也是这么想的,那便更好了。

    张进?

    他并没有能令青蝉格外看重的天赋,不是么?

    “才十五岁,是不是?”在小狗怯生生地点头后,明见秋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这让她看上去分外真诚,“好年纪。以后来我身边吧,你们侍卫长爱惜你,想时时看见你。”

    “汝善。”

    张进条件反射般抬手,只划了个弧度,还没到胸口,手便硬生生落下,下一瞬右膝点地。

    “属下在。”

    此时小六还懵着,直到自己身侧因张进突然下跪的动作起了尘风,她才转头看了下去。

    她被青蝉带进明家才两个月,哪怕拼命吃用米肉,长期营养不良的身子也还来不及抽条。

    换句话说,她现在还是少年身形。

    ……张进是身量长足了的成年壮汉,可他一旦跪下去,就比小六还要低了。

    低很多,需要小六主动垂首,才能看见他泌出冷汗的湿漉鬓角,是斑斑点点的白。

    张了张口,小六还读不懂空气中诡异的寂静,但在本能之下,她谨慎地闭紧了鲁莽的舌头。

    “汝善。”郎君重复唤了一声,也得到了一声重复的回答。

    大抵是说话的对象变了,小六敏感地察觉到郎君的声音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分不清是喜是怒,更判断不出是好是坏。

    一颗心暗暗悬到了喉口,也可能沉到了胃底,但都产生了被缚脚倒挂后世界颠倒的呕吐和眩晕感。

    平日自以为会说话的伶俐气和讨喜欢的机灵劲在此刻都不敢拿出来卖弄,因为面前的人不是酒馆里的醉汉,更不是赌桌上的赌棍。小六脖子上那颗本就贫瘠的脑子被吓得一片空白,上面还确切地刻了字,涂满漆墨。

    是一个警告,白底黑字,直白而威慑——不要尝试对主家的郎君撒谎。

    辽阔雪原,沃野千里,武士、商户、农人,乃至一片叶子、一口井水,那都是被打上了烙印的——在黄册上属于明家的,在黄册上不属于明家的,都是明家的所有物。

    明氏的云鹰旗已经在武卫城墙高高飘扬了千年,祂理应拥有对北州一切生灵的统治权。

    小狮子锋利的獠牙和坚硬的鬃毛渐渐软化,直到彻底变成只会呜咽的奶狗。

    狗崽子的脑袋里是不会有一丁点反抗的念头的,她甚至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哀求地想,别……

    ……他,他要教我认字的。

    “南山书院的大名,见秋也是听说过的。”

    小六睁大了眼。

    什么,什么书院?

    郎君客气地笑了笑,在寒水流石的衬托下更显出几分自矜,“尊兄是洪老夫子的高足,如今却隐姓埋名为人执鞭,着实屈才。”

    她俯下身,亲自把张进扶了起来,亲切地握着他的手。

    “听闻洪老夫子发大宏愿,要放弃修行,去西州传播文教。这等大德大慈,天下有识之士闻之,谁不为之流涕叹感?”张进的嘴唇开始哆嗦,但离他最近,紧紧握着他两只手的明见秋却好似全没注意到,自顾自说道,“圣人言,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尊兄在洪老夫子座下听教三十年,人品通达,性情高洁。今夫子白发,又决心涉足蛮野之地,尊兄当立即星夜上路,随侍左右,岂可眷眷于富贵乎?”

    小六……小六似懂非懂,但她看见这个体态有些臃肿的中年人鬓角已经湿透了。最后,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呼问。

    “母病,何以乎?”

    他得到了交握的双手上貌似温情的轻拍和冷冰冰的回答。

    “吾奉医食。”

    两个都犯了错,却因为在上司眼里留下的印象不同,而得到截然相反的处理结果的侍卫被赶去了远处,准备等郎君看够了山水再一起带回去。

    “其实我不厌恶他。”

    溪水的流动声渐渐小了,明见秋看着眼前繁茂的大树,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青蝉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抿紧嘴,沉默得像个雕像。

    “但我厌恶不干净的人。”明见秋将手抚上了大树,感受着那粗糙的凹凸不平的触感,“尤其是被不怀好意送到我身边,又侍奉过前主的人。”

    她这次沉默了很久,明显在等回答。

    青蝉只好开口,“属下明白。在家时,管事便常有训诫,为主子办事,奴婢心头只该记着两个字。一是忠,二是敬。”

    明见秋轻轻笑出声,“谁说不是呢?我们做孩儿的给父亲办事,心头嘴上,不也常记这两个字吗?”

    青蝉低下了头,却听见明见秋继续说道。

    “哦,还要加个孝。”

    冷汗缓缓从她额角滑下,一道水痕都是细麻的痒。

    “别紧张,你和张汝善不一样。”明见秋倏忽收手转身,定定注视着她,眼睛里没有故作出的亲热笑意,只有平静与坦诚,“你是干净的,我怎会不知呢?”

    青蝉心跳了一下,抬头去看明见秋,她预感到了什么,却没有胆量确定。

    郎君对她很短暂地笑了笑,又立刻端正颜色,随后整肃衣冠。

    风吹过,她像一竿青竹。

    “我要向父亲请求,请求他把你赐予我。”青蝉白了脸色,但明见秋还在说,字字认真,“不是作为一个奴婢赐予我,也不是作为一个侍卫赐予我,而是作为战将,作为谋臣。”

    “青蝉,你是千里赤兔马,万域难寻,百代罕有。岂可庸庸碌碌,骈死于槽枥之间?”

    岂可骈死于槽枥之间?!

    铿,侍卫长跪了下去,腰间的剑与地面发出金石相撞的火花,仿佛之后百年的铁马狼烟都全藏进在这一声碰撞中了。

    “为郎君故,敢不效死?”

    她的誓言就像她的人一样,简短、平实、有力。

    “我不要你死。”明见秋扶起她,掌心是热的,“你是第一个跟在我身边的人,不要死,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白溪为印,青山为信,无声而郑重,共同为这份约定做下见证。

    她们都不知道,哪怕君不疑,臣不叛,这份羁绊存在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七十年而已。在明肃昭公的马蹄第一次踏上征伐天下的路途时,第一个死于血战开路的臣属,便是这位沉默而寡言的侍卫长。

    但此时的她们性情里都仍残留着久居深院的惯性,即极为天真地、想用一种体面的方式解决问题。

    比如聊聊天、喝喝茶,将对方在意的东西用作筹码,一把一把往河里丢,而自己笑盈盈在岸上站着,衣不沾水,好在事了后还能抹干净脸做朋友。

    所以,当对手决心翻了这棋盘时,她们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怀疑和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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