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要趁早。
济安从自己床榻下扒出个小本子,撕下张草纸寥寥几笔写清事由,手指翻飞折成纸鹤,念诀急传到徐军侯处。
她单膝跪在榻上一顿乱翻,该带的东西不少,须弥袋、疗伤丹药、佩剑……
该解下的东西也挺多,刻着革风印记的一律不能留。
整理好了转头一看,林休还在那呆着。
济安拍一下他,“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着一起走,赶紧收拾好。”
林休坐在榻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济安翻床掀被,双眼无神,但被济安一拳头捶到肩膀之后,他的脑子明显清楚了。白皙的手握紧身边的佩剑,毫不迟疑,“有剑就够了。”
胸中一腔血沸腾不止,时刻叫嚣着复仇,那么,一柄剑就足够了。
徐和的回复来得很快,纸鹤穿过帐门,迅猛地俯冲进济安怀里,带着难以言明的怒气。
“十天,准。”
接下来就是完全不在乎人命的赶路。
林休还是琴心境,做不到御剑飞行,济安就抓住他跳上剑,逆着狂风一路东行。
济安猜测得没错,他果然出生在离州,两人一刻不停,吃喝都在飞剑上解决。济安经脉宽阔,灵力吸收的速度快到周身形成了一个小型漩涡,只花了三天就到了林休家乡。
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林休腿是软的,向前趔趄了好几步,扶住棵大树才站稳。
济安拔出剑护住身前,眼神锐利,快速巡视过周遭。
这是个寻常小村,这个时辰是各自归家安睡的时候,四周静得可怕,连乡村夜间常见的狗吠都听不到一声。济安脚尖碾了碾土,心下明了,住在这地界的就不可能有富人。穷苦人家舍不得点灯耗油,野草农舍都笼罩在浓重的墨色之下。
“林休?林休?”
连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济安带着不解扭头去寻他。林休还扶着树,小脸苍白,地上一滩红红绿绿的呕吐物。
……晕飞剑啊,咋不早说?
林休一直跟同伍不太亲近,不管是自带没心没肺buff的赵三还是热心大哥人设的顾桨,和他相处起来都总隔着层什么东西。两个多月朝夕相处,就连济安这个明显不似农家子的都融入军伍了,他还坚持独来独往,孤傲得如高岭之花。赵三嘟嘟囔囔地抱怨过,“那家伙手白得像待嫁闺中的小女婿,哪儿跟俺们是一路人啊。”
林休长得好,不光同伍的觉得跟他玩不到一起,就连其他什的人私底下都嚼舌头,猜他是哪个叛逆出走或者家道中落的小少爷。
但眼前这地方,怎么说呢?让济安感觉很亲切,因为它穷得跟林家村凑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到处是黄土飞尘,随处是粪尿洒出的瘢痕。空气吹过面,是干燥的冷,墙根处稍微湿润的泥块儿,都是小孩和尿团出来的。
济安一把扶住林休,体贴地说:“别吐了,忍忍。趁这会儿没人,我们赶紧去你家。”
“好。”林休借力勉强站稳,晃了晃脑袋,想清醒点。
下一刻。
“呕!”
他弯下腰,腰背弓成直角,稀里哗啦吐了一地。从嘴里喷出的射在树下本就积了一滩的呕吐物上,飞溅了好几滴到济安衣角上。
……这件衣服还没穿过几回,是林夫人——她认了宗的姐姐——亲手裁的。
……也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穿的衣服,满袖满身的血,她搓了好久才搓干净。
济安臭着脸,一手掐住林休后脖子,一手往他嘴里塞了颗山楂。
还好修士能夜间视物。
呸,还好她眼疾手快,没沾到林休嘴里残余的呕吐物。
“好点没?”她顺手抖抖林休,手感跟抖破布袋子差不多,“指个方向,我提溜你过去。”
破布袋子无力地摇摇头,喘了几声表示抗议。但紧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林休使劲憋下去一股急剧从喉管往上冒的像是打嗝实际很可能是又一轮呕吐前兆的气。
最终,他妥协了,抬起苍白的手,直指北方。
济安拎着林休脚不沾地,飞快地往北方掠去。
他们都穿着黑衣,急速前进下,周围景物都失去形状色彩,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夜空就是最好的保护色,掠过人家窗户时,连点呓语都没激起。
前方是一片空地,再前方是寒气凝露的山林。
没想到林休家人居然住在山里,其实有点危险。
……算了,住在村庄也说不上安全。不管是被欺负的孤儿寡妇,还是被欠账逼死的农人。
济安提气就要抓着林休往山上奔。
虚弱的声音响起,“不用跑了,就是这儿。”
?
但既然林休都这么说了,济安就把他放下,顺便撑住他免得他倒了。虽然林休应该已经很久没回家了,但人不会忘了自己家在哪儿的,尤其是家里还有牵挂的人的时候。
林休挣开她的手,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到那块空地上,许久不动,背影萧瑟。薄如利刃的月高悬于天,亮明了他脸上的泪痕,就像一道道泛白的伤疤。
在亡人面前亮剑是不敬的。济安归剑入鞘,尝试着去寻找这里曾有人居住的证明,但眼前确确实实只是一块白地,已经没有一丁点房屋的痕迹,活人的气息。从山上吹下的大风或急或缓,把一切不肯离去的物件都吹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顽强的野草一次次俯下立起,仍固守在原地。如果这真是林休的家,那么信中的王老爷下的就是逼人去死的狠手。春寒料峭,却连一张木榻、一条棉被都不肯给人留下,在他们打砸房子时,林休的父母和小妹该是怎样的惊恐?
他们反抗过那群人吗?
他们怒骂过那群人吗?
他们恳求过那群人吗?
他们是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还是被粗鲁地拖出房屋?
那封稚嫩拙朴的信突然蛮横地闯进济安的大脑。林休的家人落到这个地步,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而是革风无能,不仅保护不好军士的亲人,反让他们倒受牵连。
……耻辱。
济安缓缓握紧了剑柄。
林休突然来了力气,跑到入山口第一棵树下,树还很小,不过人的大腿粗。树须下是松散的土和密密麻麻的脚印,林休跪下来,用手挖着泥土,土下还有石头。他刻意没用灵力,济安站在他身后,听见了指甲穿过泥土,与石块划过的声音,很刺耳。不过一刻钟,指甲脱落,十指出血,红腥腥的血滑过白生生的手。
他挖得很快很急,挖满一捧土就洒到身后,时不时有几粒干燥的灰尘落在他眼珠上,但他眨也没眨。
林休停住了动作,挖出的是一具被扒光衣服的老年男尸,得了气温低的福,只是散发尸臭,还没大面积腐烂。
这具尸体的儿子跪在父亲身前,眼圈红了,嚎啕无声。
天上残月被一朵乌云遮住下半,洒向人间的清辉也变得黯淡。月亮也会像人一样伤心吗?你照过大蛮荒时代的血雨纷飞,也照过周太祖开国的煌煌气象,照过帝京的白玉金阶,也照过荒村的草房旱地。最公正、最无私、最理性的旁观者,越过几万年的兴衰存亡,还会为了一个普通老农的死而伤心吗?
林休抖着手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老父裹上,然后慢慢把父亲的尸体背在背上。
济安没有去打扰他,也或者是,不愿打扰死者。
她做好了林休发疯的准备,但林休似乎真的恢复了神智,背着死去的父亲,竟然还与她解释了一句。
“我家在山上买了块地,就是为着将来的身后事准备的。”
济安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能点点头。两人一尸沉默地往山上爬去,按照习俗,人老了,子孙出灵的时候,不能用灵力躲懒,必须一步一步顶着棺椁上山,才叫做孝道。
现在买棺材一是财力不足,二怕打草惊蛇,于是乎只能背了尸身草草下葬。
“到了。”
济安睁大了眼。
林休说的家人早已备好的墓地竟然是一片薄坡!
这怎么能做坟墓!
不说不吉利的话,光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山坡陡峭,雨水冲刷,只几年功夫怕就尸身曝于荒野了!
入土为安,入土为安,先亲亡灵不得安息,为人子岂能夜夜安眠?!
林休把老父放下,整理好尸容,就看见济安颤抖的手。他低下头,有些难堪地说:“这座山是王继业家的,想做墓地,得买,我们没灵石。”
济安嘴唇抖了抖,就这么一块薄田,开不了荒种不得地,欲为死后寻一安身之地,居然还要在百姓骨头上刮下一层血来。
她抽出腰间佩剑递给林休,“你用我的挖,你那柄剑要留着,直到饮下仇人的热血。”
林休没有含糊,接过济安的剑,“谢谢。”
带着不是很浓重的哽咽。
五尺见方的空坑很快成型,林休小心翼翼地抱起父亲,再慢慢放入坑中。他看了父亲很久,即使坑中人的面容已经青紫变形。第一捧土洒在父亲的腿上时,林休不停颤抖着,呼吸急促,他埋着头,就像想要跳进坑里,与他已经离别多年的父亲一起被埋在厚重的泥土下,永远和父亲在一起,永远离开这不断让人伤心的人世。
济安没有劝慰这位同袍,也没有提出自己接手安葬。
她看着这一幕,无喜无泪。
心魔的声音在脑中越来越猖狂,越来越扭曲——他的死,有你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