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狐

    济安这几日往西边去得勤了些。

    石将军有手令,小扶伍长这一伍常驻不周山外围,负责妖族幼崽交接的一切事宜,训练执卫不必与其它军士一同。因此就算谁对她这么懒散看不过眼,也只好由着她去。

    济安发现了一个让人心梗的事实,说妖族是封建制都抬举它们了,它们完全就还滞后在奴隶制的蛮荒时代啊。

    妖族幼兽——也就是小妖们哭着闹着要回去伺候的小主子们——一共才一百一十六个,但小妖们算上化形没化形开智没开智的有三百二十个。

    济安一开始看这些小妖们着实可怜,聊着聊着才发现它们已经是凡兽里最幸运、最聪明、最强大的一批了。在大多数浑噩致死的凡兽中,它们靠着自己的出色表现,被大妖选中去伺候幼兽,还有一线希望去求开智化形的可能。

    刚送来的时候开了灵智的小妖有二十只,仅仅过了两个月,数量就飞快涨到了五十三只。

    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数字,甚至可以说,这是小妖对命运不屈的抗争。

    但血脉居上的大妖族还是把它们当奴隶一样使唤,用废了就丢旁边不管,死了就扔出去当肥料。

    至于始终开不了灵智的小妖,只能祈祷它的小主子还记得一些情分,不至于把自己扔到别兽利齿之下做食物。

    妖兽无情,绝大多数小妖的命运就是被当作耗材一般抛掷,毫不留情。

    反正不周山辽阔无垠,养得活一批又一批如杂草般被割下的小妖,前仆后继嘛。

    一个幼兽带两个小妖是普遍情况,有些格外“尊贵”的,族里给它们塞了三四个奴仆。

    听着似乎不多,但考虑到这不是在它们自己的族里,而是由革风直接管理的援助地,那就有点过分了。在人族,哪个小姐少爷习武修文,管得严点的师傅都是只准带一个随从的——师傅又不是不管学生,带这么多人瞅着心烦。

    革风又不是不管幼兽,带这么多妖瞅着闹心。

    “扶危。”小狐狸啪嗒啪嗒跑过来,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看她。

    济安蹲下来,目光与它平直,“呦呦,什么事呀?”

    呦呦咧开嘴笑,把手里藏着的东西举到济安眼前,“给你吃。”

    是块淡黄色的饴糖,可能是被捂得太久了,变得黏黏糊糊的,上面还有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黑色脏污。济安接过来就放进嘴里,糖在舌尖打滚儿,说话有些含含糊糊,“谢谢呦呦,我教你认字好吗?”

    济安从须弥袋里掏出一本书,“是对饴糖的回礼。”

    小狐狸思考了一下,点点头,然后把两只手伸出来,济安捏诀放了些清水为它洗干净黏糊糊的爪子,再拿出帕子细细擦干。

    济安指尖拈动书页,挑选着什么故事合适些。

    “讲……大禹吧。”她把小狐狸抱到膝上,“呦呦要是觉得化成人形累了,就自己变回原形,不用跟我说。”

    她以为小狐狸这么要强,估计还得等一个时辰力竭了才会示弱,结果小狐狸啪唧一声就变了,特别干脆利落。

    膝上的小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小的雪狐。膝盖太硬,小狐狸待着不舒服,哼哼唧唧地往济安怀里钻。

    济安失笑,“那我开始了?大禹会诸侯于涂山,身服法衣,手执玄圭……”

    良久,树林里的风渐渐狂啸,又缓缓归于平静。小狐狸终于睁开了眼,眼窝里还有些水雾。

    济安早就没念了,正专心看手里的书,察觉怀里热烘烘的毛绒生物轻微地动了动,才放下书低眼去看小狐狸醒没醒。

    小狐狸把头埋在济安小腹,假装自己还在睡。它也真不愧济安之前夸它的那句“聪明”,装得有模有样,呼吸平稳,还会打点小呼噜。

    如果耳朵不动来动去就更好了。

    济安偷偷把掌心对准小狐狸的耳朵尖尖,然后稍稍用力揉了揉。狐狸耳朵一下子就染得粉红,温度热得烫手,颤动的频率更快了。

    小狐狸知道被看破了,气急,反身张嘴就来咬,济安也不躲,笑眯眯任它叼手。

    呦呦恶狠狠地在济安手背上磨着牙齿,磨着磨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济安摸摸小狐狸的头,把手抽出来,上面连一点红痕都没有。

    “呦呦还知道心疼我呢。”济安心情大好,眉眼舒展,“但我还有事,得先走啦,明天再来给你讲故事。”

    小狐狸怔怔地看着她,还在怀里窝着,没有像前几天一样济安一说就自己跳走。半晌,它居然发出了“呦呦”的叫声,啼音清脆,如鸣佩环。

    济安心下一惊,把它提起来放到眼前,“呦呦,这只是个乳名。我给你讲妲己的故事,也只是喜欢你,没有想让你去学这个叫声的意思。”

    小狐狸似乎被吓到了,好一会儿才有反应,是带着哭腔的小孩子声音。

    “我以为,以为你会喜欢。”

    济安愣了愣,“是有人跟你说我喜欢这样的吗?”

    “没有。”小狐狸摇摇头,鼻尖水红,“是我自己想的。”

    济安抿抿嘴,“呦呦的声音很好听,不管是什么叫声都好听。所以不用为了谁的喜欢去改变自己,呦呦像以前一样,就很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小狐狸嗓音清脆,是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直白。

    但济安是真被惊到了!

    她大惊失色,脑子里一堆话乱撞。

    她说过什么吗,暗示过什么吗,为什么呦呦会这么想,它这么想了多久。叫声挺好听的,它私底下又练了多久,难怪这几天它声音时不时是哑的,自己还以为是呦呦跟其它小妖玩疯了懒得喝水,可是为什么啊?

    可说出口,只有干巴巴的疑问,“为什么要带你走?”

    小狐狸亮亮的眼神黯淡下去了,四足一蹬直接从济安怀里跳下地,头也不回地跑远。

    济安皱眉愁绪,犹豫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她没像以往一样跟老何打了招呼再走,而是一个人回到住宿的军帐。里面只有林休在,这冷面冷心的家伙居然在捧着一张黄纸恸哭。

    今天怎么诸事不顺,到处都是惹人伤心的事。

    “怎么了?”济安脚步一顿,停在帐帘之外,小心翼翼问道。

    林休抬起头,脸上涕泗横流,头发被泪水汗水打湿,黏在侧脸,整个人乌七八糟,狼狈极了。

    “扶危!扶危!”他打起冷战,牙齿战战作响,整个身子都颤动着,手指把黄纸紧紧攥着,指骨也在颤动,连带着黄纸都成了水中被浪涛打皱的波纹。

    济安反倒镇定下来,强行制住他,两指抵住林休的眉心,清凉的灵力缓缓传进林休体内,流过大小经脉,可林休一直没有恢复神智。

    “不当人子,畜生!一群畜生!”林休眼珠猩红,竟有几分入魔的征兆。

    济安暴喝一声,“林休!”

    “什么事,说清楚!你再浑浑噩噩,我只能打晕你,明日再谈了。”济安把制式佩剑拿在手上,厚重的剑鞘昭示着她没有开玩笑。

    林休张着嘴,目光呆滞,什么反应都没有,跟活死人一样。

    半晌,他咧开嘴,似痴似笑,动作急切地把黄纸塞进济安手里,语气却轻柔至极,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蕴藏着狂暴气息的宁静。

    “你看,你看啊。”

    他这模样实在疯魔,济安心中狐疑,一只手封住他的灵力,才接过黄纸来看。

    “大兄,你的消息已传到家中,王老爷带了人来,说家里欠了他灵石,要我们补这十年的欠账。阿父之前进山挖灵草被毒蛇咬了,要治伤,家里灵石花光了,王老爷就拆了我们的屋子,说可以抵一半,剩下的一半要我们三天交齐。阿父气死了,阿母跳了河,我也活不下去了,写完这封信我就拿柴刀去王老爷家。阿兄,你要在那里过得好好的。勿念。”

    字迹很稚嫩,歪歪扭扭,质地不是很好的纸上残余着血迹和水痕。

    济安喉咙干涩,唤了他一声,“林休。”

    “我错了吗?”林休像是没听到她的话,喉间直吸冷气,举止疯疯癫癫,“我不该来革风对不对?你说,你说啊。是不是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济安摁住他,“这是你弟弟还是妹妹?你家在哪儿?你打报告,我去申请,现在就回去。”

    “妹妹,妹妹。死啦,都死啦。”林休发痴似地笑了几声,哆嗦着手从怀里拿出一块血玉,“玉染红了。”

    事情在济安脑里迅速过了一遍。

    第三军已经驻扎了二十二天,徐军侯亲自坐镇,营中事务都走上正轨。小妖那边房子盖好了一半,挤挤都住得下,而且有老何盯着,不用担心。林休有轻微的离城口音,应是离城人士,这个地方在中州边境,距革风大致三千里,腾云境御剑飞行,七百里之遥一昼夜可达,来往不过八天,算上办事耗费的功夫,时间也很宽裕,不会耽误第一军轮换。

    她下定判断,误不了军务。

    “我陪你回去,给你家人收尸。”济安强制抬起林休下巴。这位同袍通红的眼、流下的泪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话说得冷气森森,无端使人遍体生寒。

    林休搭上她的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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