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狄

    今天是离开革风的第六天,晴。

    离城不像革风驻地一样连天连夜阴风呼啸。这儿的午时是真午时,只要日头露了脸,阳光就慷慨地撒下来,有股北地人的豪爽气,一点都不扭捏,哪里都是亮堂堂的。

    天地万物尽情舒展享受暖意,直晒得脑袋醉乎乎,很美好。

    但济安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想念忍受冷风的日子了。

    身下很硬,很粗糙,甚至没有军帐的床榻舒服。

    太阳越过繁密枝叶,只有斑斑点点的光洒在脸上身上,好像没晒到多少。

    晒次太阳不容易呢,是不是亏了?

    可刚刚在秃地躺着的时候,阳光倒是把全身都晒遍了,但太亮了,闭上眼都觉得眩目,不舒服得紧。

    济安就这么漫无边际地任由思绪信马由缰,从离城一直跑到武卫,从阳光一直跑到大雪,从今天抿了几口的露水一直到二十岁那年把盏交杯的椒花饮。

    右边终于发出窸窣的轻响,紧随着是一声稚嫩的被压在嗓间的痛呼。

    济安头微微偏向那边,轻声道:“你还好吗?惭愧,没有盘缠,只能把你安置在这儿了。”

    小女孩脸上满是细微的伤痕,神情戒备,“我要走。”

    “当然。”济安抬抬手指,示意随意。

    小女孩立刻翻身准备起来,屁股底下硌得很,这人肯定是把自己随便放在哪儿块野地上了。

    她以为是在灌木丛中,手往后压借力,还没摁实,身子已经侧起腾空了半个身位。

    手掌却没落在想象中的实地,抓了个空,腰的位置砢檫一声,头突然变重,她控制不住地后仰了下去!

    她刚想回头去看,整个人已经滚下了这棵大树——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这算得上一棵参天巨树了——失重感猛地击中她,耳边嗡鸣,大脑充血,胸腔里的空气似乎被吸光了,头晕目眩。

    她眼睛瞪大,手脚乱扑腾想去找个可以倚靠的树杈,但已经晚了。

    硬塞进她眼球的那根杂草越变越大,她要摔到地上了!

    凭着模糊的记忆,颤抖的手臂护住了头。

    脚下有了实感,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书上是怎么说的?

    她是不是受伤太重,骨头全断了,大脑自动切断了痛觉?

    她要死了?

    但是现在还不痛欸。

    她迷迷糊糊地想,痛觉延迟这么久的吗?

    她悄悄睁开条眼缝,面前是那个不明不白掳了她的那个人,是人贩子,要把她卖到大山里给人做童养媳,天天吃不饱还要遭人打,是坏人。

    可她长得很顺眼,跟母亲一样。

    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济安,一边看,一边跺了跺脚,凉凉的,很硬。

    “别跺了小祖宗,坏了要赔的。”济安语气凉凉。

    这孩儿咋这么虎呢?!

    看都不看翻身就往下跳,还是脑袋冲着地面!

    济安心都漏拍了一下,连忙踩着剑俯冲,好险在半空抓住了人胳膊腿儿。

    小女孩后知后觉,现在好像才回神,脚一下子就软了,蜷缩在剑上直发抖。氧气一下子冲进她的肺,心跳如擂鼓,许久没进食的身体发出警告,心脏绞痛。

    济安无奈地蹲下来,用自己衣袖给她擦眼泪鼻涕。

    这会儿知道怕了?刚才那股莽劲儿去哪儿了?

    袖子被擦得一块黑一块黄,还很黏糊。放以前济安肯定就把这块削了,回去再拿块布料补,但现在这么穷,洗洗还能穿。

    济安还在心里安慰自个儿呢,千万控制好表情别让小女孩以为自己被嫌弃了。结果人家翻脸就不认人,刚把脸揩得能见人了,就嫌弃地把袖子推开。

    这小子!

    济安控制着脚下的飞剑尽可能平稳落地,让小女孩自己走下来。经过这么一遭共患难——也可能是自己的狼狈样都被人看完了——这孩子态度好了很多,至少没那么扎手了。

    济安用目光测量了下小女孩的肩膀,全是骨头,瘦鸡崽子一样。

    她浑然不知地祭出名言,“来都来了,吃点再走。”

    “不。”女孩偏过头,固执地拒绝。可她的肚子却铁了心要违抗主人的意志,话音刚落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临了还有声“叽”的尾音。

    济安假作耳聋,自说自话,“我去山里走走,看能不能打中只什么来吃。你和我一起,还是在这里等我?”

    小女孩歪头想了想,向济安走了一步。

    ……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安置小女孩的地方就在林休家后,临山比水,物产很丰富。济安原以为怎么着也得走到山里头才能看见猎物,结果很走运,不过五百来步,前头就有只野雉笨头笨脑地散步。

    剑光一闪。

    放水、生火、烫皮顺便把袖子洗了、拔毛、掏空内脏。济安折了两根树枝,一根歪歪扭扭的就穿了野鸡在火堆上烤着,笔直的那根就给小女孩,让她在旁边玩着。

    再随便走走,就薅到了一大堆桂皮、香叶、砂姜、葱、芥、薤、蒜、芫荽。一些洗了揉巴揉巴塞进鸡空瘪的肚子里,一些捏碎成撮撮在烤的时候看着火候撒上去。

    鸡皮下的油脂渐渐被烤得融化,大多数被皮包裹在肉里,但也有少量的几滴啪嗒落下去,火苗立刻爆炸似的轰然蹿高,热量灼人。

    火焰炙烤着野鸡,外皮慢慢变得金黄酥脆,皮边的残渣脱落,窸窸窣窣掉在地上。

    小女孩刚开始还认真地拿木棍削草玩,方圆五丈都没逃过她的毒手。鸡快熟了,她跑过来,直愣愣盯着火堆看,济安以为她饿了,加上正好熟得差不多,于是空手撕了只腿下来,想了想,刃风割了片宽大的叶子过来,洗净包裹住鸡腿。

    正要递给小女孩,四周一看,人没影了。

    袍子底下有咂手指的声音,济安后撤一步。一低头,小孩趴地上去了,标准的祭祖姿势,上身快压进地里头去了,屁股撅老高。济安哭笑不得,蹲下来拿着鸡腿在她跟前挥了挥,又舞了舞,终于把专心致志跪在地上捡落在草根、泥里的鸡皮残渣吃的孩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喏,吃吧,拿着叶子吃,不烫手。”对着孩子,耐心总是无限的,济安不知觉地就把对小妖的说话方式带了过来。

    小女孩眼睛放光,接过去就吃,努力张大嘴去啃,腮帮子咯噔咯噔响,油也全蹭上脸了,她浑不在意,直到油污了眼睛,才撩起衣摆抹抹。抹干净了继续凶狠地啃,一只鸡腿硬是吃出了风卷残云的气势。

    估摸着小孩啃食的速度,瞅着快完了济安再撕了只腿下来,还是用树叶包着递给她。

    小孩现在一点都不炸毛了,很乖地接过去。

    济安一边笑眯眯看小女孩抱着鸡腿啃,一边暗戳戳问点基本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呀?”

    “招娣。”

    济安正撕了块鸡肉扔嘴里,话说得含糊不清,“什么?”

    小女孩停下咀嚼,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小兽,用力掷了鸡腿转身就跑。

    “欸欸欸。”还带着油渍的手拎住小女孩后衣领,济安很认真地问,“跑什么呀?这是啥意思,我真不懂。”

    她想了想,带着点试探,“昭狄?”

    小女孩拼命挣扎,发现挣扎不过反身就张嘴咬她。

    济安稀奇地任她咬,诶哟,她还以为离了驻地就没人咬她了呢。

    “小东西,吃饱了就咬人啊?”济安弹了她个脑崩儿,反正小女孩跟狼崽子似的咬住就不撒口,距离近得很,不弹白不弹。

    小女孩被弹懵了,嘴里松了口,济安也不抽,还把自己的手放在她随时能咬到的位置,就着这样子问她。

    “你穿的衣服很漂亮,是去哪家铺子买的?”

    小女孩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丑。”

    “不丑。”

    小女孩一下子焦躁起来,“丑!”

    “好吧好吧。”济安无奈道,“但这料子很不错呀,比我身上的好多了。是谁给你的呀?”

    小女孩垂着头,低声道:“不知道。”

    “没事没事,你这几天都在余家牛棚里睡吗?”这孩子状态有点不对,说到“余家”时济安特意观察她的表情——一片茫然,小女孩的回答也证实了这点。

    “不知道。”

    “是你家人把你放在那里的吗?”

    “不知道。”

    糟糕,这孩子被牛踹傻了,失忆了。

    要是连父母亲人都忘了那就完蛋了。归根溯源,小女孩失忆是因为被牛踹了,牛之所以踹人是因为林休追仇人怕追不上就跳了屋顶,身手又不利索,跳个区区屋顶还要借一下牛棚的力,好死不死牛受惊发狂了,小女孩被踹飞了。林休来离城是为了报家仇,林休是她的兵,报告是她打的,条子是徐军侯批的。

    结论:小女孩要出点什么事,革风从徐和一路往下数,谁都跑不了,都欠人家的。

    她济安责任最重。

    济安咬咬牙,“那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回答一成不变,“不知道。”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军正队在冲她亲切招手热情问候,关禁闭写检讨记大过一个都少不了,全家桶了这是。

    一直表现得不想跟她说一句话的小女孩歪歪头,居然关心了一下她,“你怎么了?”

    “没事,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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