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林休把手里装了一衣袋的人头放到地上,身姿挺直,头颅微昂,向济安行了个军礼。
“伍长。”
济安站起来回礼,礼毕后抬头看看天时,“我还以为你要在外头再过个夜呢。”
林休右手叩剑,头微微下低,“是我莽撞,要怎么罚,你说就是。”
罚?都伤及无辜百姓了,指不定他们两个都得在全军面前作自我批评,济安泄出一点冷笑。
“可别,我……”
“小福。”小女孩从林子跑出来,前衣摆掀起来做成个简易的袋子,鼓鼓囊囊,兜着满堆野果,“我摘的果子,你吃。”
“真棒。”济安揉揉她的头,“先放地上,我们一会儿一起看看哪些是甜的,再洗了吃。”
林休眼神不可置信,整个人看起来简直要碎了。济安投去威胁的一瞥,这犊子要敢嘲笑一句,她非得把他揍得出不了门不可。
林休声音颤抖,“小妹?”
啊?
不用检讨啦?
呸,林休妹妹没死?
悬在心上的大石头一下子落地了,好事好事,要不是地方不对她真想放两串鞭炮乐呵乐呵。
可,济安的记忆发出警报,林休五十年前就离家了,他妹妹却只有十岁。平时交流全靠书信往来,亲兄妹连一次面都没见过,林休怎么认出这是他妹妹的?
亲人间的心灵感应?这说给军正队都要给人笑掉大牙,还要在本本上记上笔撒谎蒙蔽的罪名。
但济安心里还是有期待的。林休更别说,要是真的,这就是他在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两人目光灼灼盯着小女孩,她晃了下脑袋,回答不孚众望。
“我不是你妹妹,我没有哥哥。”
林休一下子就急了,嗓子里冒火,伸手就去扯小女孩。
他在成年修士里算得上精瘦,但体型比起小女孩还是大了一半。对于一个饿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十岁孩子,这么一个阴影能完全笼罩她的男子一双铁手压下来,带来的威慑力是可怖的,
小女孩瞳孔变大,出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她立刻被这攻击激怒,身子一矮,躲过来扣她肩膀的大手,骨碌碌从林休双腿之间滚过去,如一只狂暴的小狮子般一头撞到林休后腰。
对着自己唯一的妹妹,林休完全没有打斗的意识,不经意还真被这小豆丁撞了个趔趄。
“好了好了。”济安把小女孩抱在怀里,眼神制止住急切自证的林休,转头对着昭狄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天生是从军的好苗子啊,是不是?”
小女孩瘪瘪嘴,头埋在济安颈窝,“他坏,不想跟他在一起。”
济安抱着小女孩坐下来,招呼杵在那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事了的林休也坐过来。放下小女孩,熄了火,把串着烤鸡的树杈塞进她手里。
沉甸甸的食物给了小女孩沉甸甸的安全感,她吃得没刚才那么急了,捧着烤鸡小口小口慢慢咬着吃。
济安解下剑放在双膝上,“先不说这些,寒山,你事情怎么处置的?我们回去后要将此事向徐军侯、军正队报告,不能有误。”
林休肃容,“是。”
王继业有五个子女,在两人分离前,已经处理了三个,只剩下离家去长陵谈生意的王大以及嫁给余家五娘的王四。林休很惭愧,低着头说都是自己办事不力,杀王继业耗时太久,又没有提前堵门,导致有个忠仆躲过所有人的视线,从后院里的狗洞爬出去给王四郎报信。今晨追上王四时,兽车已经出了离城南城门,幸好拦截及时,在城外树林杀了王四,割下人头。
济安轻敲剑鞘,“南城门,他想去雍都?莫非是找王太傅?”
“很大可能。”说到“王太傅”,林休下颌绷得紧紧的,这是他害怕或紧张时的表现,“王四临死前跟我说,他是王太傅的侄儿,小时候王太傅很喜欢他。这两个‘王’,或许真的是一个‘王’。”
“嗯。”济安这么说道,“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被抓住凌迟的时候,也不会因为没杀王家人而少挨一刀。”
没想到王继业那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之人竟然还有奴仆甘愿效死,王四郎离他们这么近,都有人去通知他让他逃命,继承家业远在长陵的王大娘明显更重要、更有可能活下去。林休担心王家仆人跑去长陵示警,王大娘一逃,天涯海角难寻,所以来不及回来报告消息,就即刻动身去了长陵,这才迟了一天回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济安说道:“我们军纪森严,但支持同态复仇。王继业害你家破人亡,杀他本人和子嗣无可厚非,闹到谁面前去咱们都有理。”
这后面一般会跟着个“但是”。
语气忽然变得凌厉,“但是,手上不能沾上无辜人的血。寒山,那些驾车的下人、跟着谈生意的伙计,你没有杀吧?”
“没有。”林休倏忽起身,单膝跪下,“你若有疑,我愿效忠以证。”
那可不行!
连站起来的时间都不敢耗费,济安直接上半身前倾过去把林休提起来。
“寒山!过分了啊,快起来快起来,我怎么可能不信你呢。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同道同志,关系要纯粹点。”
林休脸色一僵,挣开济安的手,眼睛泛红。
“你嫌弃我?”林休呼吸粗重,“我天赋不好?实力不强?”
笑话,六十出头就修到琴心境,有望在一百五十岁前突破腾云,比起大世家子弟也不差。
济安摇头,“不是。”
林休不依不饶,“你嫌我出身不好?”
“林寒山,你这话怎么说的!”济安急得跳起来,地上火堆的余烬都因这股震风吹得飘飘洒洒,“我出身难道就好到哪儿去?!这么多人的出身都好不到哪儿去!”
林休声音也大起来,两个人基本是对着嚷起来了。
“那你就是觉得我叛主!信不过我品行!”
这可严重了。
谈论出身,在革风是足以威胁政治生命的指控。怀疑品行,在周朝是对人极大的侮辱。
济安吼回去,“我没有!”
林休死死抓着剑,眼睛冒火星子,脸上急剧升温,像愤怒的小火人。
……这不是济安说的。
是他自个儿认定的妹妹说的,而且说的时候还学着两人吵架的样子,双手交叉抱胸站着,下巴昂起看人。
林休泄了气,看了眼只到他腿高的小布丁,“小没良心的,不向着阿兄。”
济安猜他是想说小女孩向着外人,怕难听又不敢说。
“真乖,鸡吃完了没?”
小女孩点头,指了指地上被拨到灰烬里的鸡骨头。
济安捏捏她的脸,其实认真看,她跟林休还真有七分像。
鼻子很挺,唇瓣挺薄,皮肤都挺白。
眼睛嘛,林休成人了,眼睛比较狭长,昭狄还小,眼睛就圆圆的。把两人都拾掇拾掇,走出去说是亲兄妹大把的人信。
济安对林休打一个“停”的手势,“先不说这个。小孩记不得父母亲人了,还得找。我们还剩四天时间,回程最少也要三天,今天必须解决。”
太阳的威力越来越小,在初春就萌芽的草木们努力伸直脖子,发现这也够不到多少热气,都纷纷焉了下去,垂着头无精打采。山中凉风起,打着旋儿飞来飞去,也没有谁来理它,于是风也停了,山林一瞬间变得寂静。
林休思考良久,从怀里掏出血玉。他得了教训,这次没有去抓小女孩,而是蹲下来把玉给她看。
“阿止,你摸摸它。”
小女孩看向济安,得到鼓励的微笑后,手指轻轻触了下血玉的边角。
她一下缩回手,喊道:“烫!”
“这是你出生的时候,阿兄寄回家的玉。”林休想起了第一次得到阿母给他生了个妹妹的书信时,兴奋得打翻了饭碗的自己。
他露出清浅的笑,“你,阿父阿母,都在这枚玉上滴了血,所以我在千里之外也能知道你们是否平安。也只有遇见你们的时候,它才会发烫。”
林休说得真心实意,济安在旁边看着,感觉比刚才效忠认主还要真心。
不是说认主就不真心,就是有点突然,像演的……
不是,她意思是,看着挺真的,不像撒谎。
但也有可能是伤心过度,见到一个跟自己长得像、又与小妹同龄的女孩,就觉得这是自己妹妹。
小女孩声音冷漠,动作也抵触,“我不叫阿止,我叫招娣。”
济安刚才就没理解这发音的哪两个字组合在一起有个好的意蕴,生造了个“昭狄”出来,可也说不通。林休更不能理解,更何况,他肯定觉得自己小妹就该叫“林止”才对。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多好听啊,跟“休”搭在一起,一看就是兄妹。
他有点暴躁,不敢对妹妹发,只好把怒气宣泄到这不像样的名字上,“这是什么鬼名字!”
见面以来就很冷漠戒备的小女孩没有生气,听见自己名字被痛骂,她甚至笑了下——这是她第一次笑——露出了两只尖尖的小虎牙。
济安也蹲下来问道:“你还记得哪一天的事?比如,前两天?前三天?前四天?……”
小女孩跟看傻子一样瞥济安一眼,稚嫩的声音很响,“四十七天前,我被一群人拖出去,他们打我。他们打完就走了,我悄悄跑,藏到了现在。”
说到最后,她有点得意,小脑袋扬了起来。
济安也跟着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他们拖你的地方在哪呀?”
小女孩回想起挨打的时候,她护住头,耳朵麻木地屏蔽了那些不干不净的辱骂,挨打也挨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格外疼,还好她忍得住。那几个用脚踢她的壮汉站得不密,她得以从缝隙间看见了个特别硕大显眼的东西,在大门那里。
是什么?是个金灿灿的匾额。
上面写的什么?
她认不出那字,只好在火堆灰烬上画了下来。
林休伸头一看。
“三槐世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