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

    潺潺流水自后山而始,汩汩流过崎岖山石,再绕过竹制小楼,穿下玉石拱桥,最后哗啦滚下一小巧断崖,聚入前院的月牙翠绿湖泊,形成飞泉溅玉的奇景。

    明见秋对来门前迎自己的王二郎笑了一笑,王二郎受宠若惊,更是卖力地介绍自家宅邸。灵气缭绕,绿竹蕉叶,如此美景下,两人主善宾从,分外和谐。

    踩在枯叶小道上,黄叶破碎声犹如碎玉,明见秋嘴上赞赏,心中暗骂。

    拿灵液造景,这群完蛋玩意儿。

    “议郎大人,前方便是大父的居所了。”王二郎遥指远处山腰中的一处,歉意道,“大父不喜打扰,平日只容余等在此停步。此次只邀约了议郎一人,奉光不便送议郎上山,只好劳烦议郎独自前往了。”

    明见秋笑道:“奉光兄太过客气,见秋今日是持弟子礼来拜访太傅。论及辈分,该唤奉光兄一声师兄才是。”

    “岂敢岂敢。”王二郎连连推却,“达者为师,议郎大人胜余良多啊。”

    明见秋只笑笑,作了一揖,“今日叨扰师兄了。”

    她以为这不过是寻常客套话,官场本就有见面时先拉拉世交师友关系的习惯。谁知这新认的师兄脸皮薄得很,她惊愕地发现王奉光整张脸都如火烧,掩袖逃走了。

    明见秋沉下心一步步走上山阶,在即将面见一位执帝国牛耳的老者时,用灵器或灵兽来代步是极为无礼的行为。

    王太傅讳启霁,清贞栖逸,独爱简朴,听说少年时就有“终老林泉”的逸志,如今的三大名园有两座设计都出于王老太傅之手。

    先帝晚年宠信霍彰,不由分说将太傅罢官,任凭百官叩门哭求,也不收回这个荒唐的决定。

    直到霍贼授首,先帝才醒悟过来。当时,他已经缠绵病榻许久了,但这位皇帝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写下手令,语态恳切地请求这位曾被自己辜负的老师不计前嫌,回到雍都,支撑帝国年幼的太子再走过一段肉眼可见的艰难路程。

    从当今来算,王太傅已是四朝老臣,于景帝在位时便进了朝堂。他是景帝钦点授官的,诏书直接送到了他当年隐居的地方,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

    并且,王家先祖曾追随太祖打天下,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

    虽然这个牌位列在王家祠堂最高处的先祖没有她这个后人争气,只在大封功臣的顺风车上得了个小小的亭侯。

    但王家却是从此发迹了,祖坟冒青烟似的涌出一代代天才子弟,把门前老祖宗没写完的两根柱子刻得是满满当当。有一位乾元境修士至今尚在人世,庇护着自己的家族。

    直到王太傅——那个时候他应当尚未得到如此崇高的地位,还是唤本名吧。虽然有些失礼了,但山路实在枯燥,她发誓,只在心里想想,消磨时间——出生,本就节节高升的王家迎来了高潮。长辈们惊喜地发现,这个被取名为启霁的孩子展露出了绝无仅有的惊人天赋,无论是修行速度还是诗书悟性,他都毫不费力地胜过同龄人。甚至有好几次,孩童的无心之语点破了已禁锢长辈数百年的心魔。

    这样的王启霁,这样的麒麟儿,获得了王家全族的宠爱和倾力培养。

    可惜,备受期望的麒麟儿长大后,却不愿顺着长辈规划的路线入仕为官,他逃到了偏山野村,在那儿做一个整日唱歌长啸的渔翁。长辈只能对着他在家所住的房间徒徒叹气,景帝的一纸诏书却轻易地把那个叛逆少年拽回了朝堂。

    在那之后,王启霁一意孤行地把那个无甚可取的穷村改造成独属于他的第一个园林。但在一袍青色官服面前,那些大笔大笔投下去的灵石得到了长辈们溺爱的纵容。

    一点点灵石算什么,还比不上家主那废物儿子在青楼一夜抛洒的数量呐。可他们王家却显然要迎来最鼎盛的时候了!

    从此以后,王启霁结束了他少年时小小的任性,开始了他本就应有的光辉一生。

    数不清的功勋、数不清的荣誉、数不清的天子宠爱都加诸于他一身,王启霁渐渐变成了穿着繁复花纹官袍的王大人,又渐渐变成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太傅。

    其实王太傅还说不上老,太傅只是天子降下的尊荣,他的全部官职和头衔是“丞相、武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傅、上柱国、成国公”。而丞相之位对修为的最低要求是乾元境,太傅还有两千多年可活呢。

    只是据他所说,以往小辈们面对他时总是战战兢兢,这让他很苦恼。想了许久法子,他将自己的样貌调整到凡人七十岁时的容颜,希望白发白须能让孩子们想起家中慈爱的大父。

    太傅的邀请是件大事,来之前已有许多人向明见秋表示过贺喜,甚至明家家主都特意从武卫发来一封急信,叮嘱了一大篇太傅的喜好忌讳,要明见秋千万把握好机会。

    她自然也仔仔细细翻阅过那几页书信,还去打听了雍都民间关于王太傅的流言。

    结果毫不意外,这是位毋庸置疑的忠臣、贤臣、良臣。

    他俭朴清素、强大睿智、忠贞不二,对上恭谨,对下随和。连忌讳也只是听不得半点关于皇帝的“诋毁”——不是单指被他一手养大因此深知品行的当今天子,而是开国以来所有姬姓皇帝——多么忠心呐,明见秋简直要感动到落泪了。

    他不爱灵器法典,因为把王家藏书阁塞满的那些都比不上他随手一创的功法。

    他不爱美玉锦缎,无论是军队千辛万苦从昆仑山巅采回的无瑕玉石,还是天蚕吐出的五彩丝线,都得不到他一个回顾。

    平生最大的喜好便是收徒授学,教导后辈,为陛下培养更多年轻的人才。

    这也是明见秋今日能踏上这座山的原因。

    ——为什么还没到,明见秋面无表情地再抬了一次脚。

    王奉光不是说这是最近的一条路吗?明见秋唇间泄出一声喘息,她不喜欢锻炼体魄,更偏爱以法修的方式战斗,这漫长的山路和机械的动作让她感到吃力烦躁。

    要是师姐在,绝不会让她一个人走这么长的山路。

    ……不,不要再想那个人了。

    山脚处只是比外面空气清新些,还没有一点雾气。可爬到现在,雾气越来越浓,前方的山阶陷入一片乳白,即便以琴心境的感知,也只能看见最近的两道。明见秋没有刻意运转心法,灵气却争先恐后地进入她的身体,这让这段路程变得轻松了些。

    终于到头了,明见秋踏上最后一道石阶。靴子落地的那一刻,白茫茫的雾气被无形的结界挡在身后,前方一片明净,视野豁然开朗。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泓小溪,它越过明见秋,欢快向前跌下山道,一路发出清泠泠的脆响,而它源流的方向被竹林遮掩。一横破旧的木桥横跨溪水,是前行的唯一道路,若是走过木桥,脚下便是一片碎石子铺成的路,弯弯曲曲深入林中,这里竹子栽得太茂密了,挡住了明见秋探究的目光,但她猜,石子路的尽头应该就是太傅的住所了。

    她走到溪边,溪水已经倒映出她的面容,再往前迈一步就是木桥。

    ——说实话,这木桥用料不佳、颜色暗沉,栏杆显出被人多年抚摸的润滑,桥板上却有突起来的毛刺,与周围丛丛翠绿的新竹很是不搭。但以欣赏整体的眼光来看,它又完美融入了这清幽、宁静、泊远的景色,亲切得如家乡小河上的老桥,破旧得恰到好处。

    太傅不愧曾亲手规划出两座令世人惊羡的园林,山阶、木桥、石子路,构成了一道连贯和谐的道路,没有像有些人一样,在自家后山弄出拐七拐八的杂路。

    让人,明见秋思考了一下,让人很安心。就如同天子向她所说的那样,无论陛下读书习政犯了什么过错,太傅从不像有些文官那样阴阳怪气地拐着弯骂她。只要太傅在雍都,在陛下身边,总是时刻关注着陛下,在陛下有一点点犯错的苗头时,就及时出声制止——很温和、绝无责怪的制止——并拿出早已预备好的方案让陛下去做。

    这方案也总是只有一个,并且是最好的。

    陛下有时还不明白哪儿出了错,心里堵着一股气,硬要照自己的法子继续做。太傅是臣,当然不会强阻君上的决定,但只要陛下没听太傅的劝告,结果一定是失败的。

    所以三番五次之后,陛下再懒得思考,直接照着太傅的法子做就是了。更何况每次事情完美解决后,太傅也从不跳出来揽功,百官都只认为这是陛下天资英睿。

    陛下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唇角挂着笑意,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很明显,这对陛下来说,是很温馨、很温暖、可以拿出来和亲近的臣子闲谈的趣事。

    可明见秋总是觉得不对劲,在收到王太傅的邀约后,这股怀疑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她没有亲长师父,但她见过真正温暖、真正倾心教导的师父是怎么样的。

    那应该是老师对师姐那样。

    告诉弟子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而不是直接泼一盆冷水。

    教会弟子挽救错误的本事,而不是直接给出解决办法。

    犯了错应该受什么教训就受什么教训,不会在人前为弟子遮掩。

    事情解决的功劳应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不会为弟子戴上虚假的桂冕。

    把世界的真实一面展露给弟子,并让她去撞、去疼、去懊悔,然后再教导她去改正,从不自己出手为弟子斩断所有荆棘。

    ……王太傅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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