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旁种满了翠竹,每隔几株竹下便会生一些江蓠、辟芷、秋兰等香草。虽然没看见珍奇的动物,但明见秋听见了林深处还有小鹿呦呦。
路摆在面前,她没有急着上去。而是借湖水的倒影慢慢整理衣服、发冠、环佩,确认一切无误后,才踏上木桥。
路旁竹枝繁多,却不会拂乱行路人的衣袍,明见秋走过石子路,尽头是一座精巧的竹楼。她克制住自己的好奇,最后理理衣襟,上前叩门。
“后生末学明见秋求见。”
“噢,你到啦。”竹门应声而开,一个老人坐在竹案后的蒲团上沏茶,“我在山上住惯啦,实在不想下山,只好劳烦你上来。你不介意吧?”
明见秋行了拜礼,“是小子唐突,打扰了太傅清修。”
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
若非王太傅主动邀请,明见秋再如何唐突,也打扰不了他的。
老人笑起来,却没有嘲讽的意味,大概是因为他的白发和皱纹真的能让人想起家中慈爱的大父,“不要这么拘谨,过来坐。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让家里的孩子们去把城里各样的点心都买了些来。”
他站起来取下身边竹柜里的木盒,这个盒子的雕花很漂亮,引明见秋看了两眼。
“喜欢这个攒盒?”老人打开木盒,取下最顶层放在竹案上,里面是十余枚精致点心。他看一眼这个明家的后生,笑了,“不要怕,老朽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你若喜欢,一会提走就是了,我年纪大啦,吃不惯这些点心,给年轻人最好。”
明见秋如坐针毡,口里只敢说“不敢”,又引来老人的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你比明飞鸿那小子可有趣多了。”老人很爽朗,又把案上的一屉点心往明见秋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她吃。
明见秋只好拈起一枚点心放进嘴里,糕点在嘴里化开。
她眉梢微动,荷花酥,自己最喜欢吃的点心。
巧合?
老人没在意明见秋表情细微的变化——当然,他完全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在乎一个尚未站稳脚跟的后辈,即便那个人有明家少主和朝廷议郎的双重身份,这是超绝的修为和地位带给他的底气——他回忆着明沨。
“飞鸿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与你差不多大。那时他也是被家里送来雍都出仕,他阿父很担心他,所以特意托我照顾一二。”
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明见秋抬起头,心中一动。
老人温和的笑容鼓励她确认心中的想法——是明沨求王太傅照顾她?就像明沨的阿父求王太傅照顾明沨一样?所以太傅才会给她送来一个帖子让自己来见他?——这实在太荒唐了,她跟明沨以前从未见面,是靠着……才得了他一点关注。
因为想起了自己不光彩的过去,明见秋唇色发白,手指颤抖,但心头的钟鸣并未停止。
明沨比自己光彩不到哪儿去!他背叛了老师,毫不犹豫。
这样的人,会求太傅照顾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女儿”?
一只苍老遒劲的手斟了一盏清茶,茶被放在明见秋身前。她低声道了谢,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不喜欢住处东西太多,所以没有备茶托。”老人双手交叠,轻轻靠在他那一方的竹案边缘,“还好你不介意。”
明见秋早已不会因为这样的话脸红,她无意隐瞒过去,那是谁都可以翻阅的黄页,那会是她成就功业后昭示天命所归的注脚。
所以她笑了一下,“是的,大人的茶很好,见秋今日有口福了。”
老人很高兴,他把竹案下闷仓里的一罐茶叶都拿出来,“那你一会走的时候把茶叶也带上吧。”
他声音轻快,显出不适合老者的跳脱,“这是我在后山种的,他们都不喜欢喝,说有怪味。没想到小友和我的口味倒是很相同。”
听了这话,明见秋才回味到嘴里的味道。
呕。
泡湿腐烂的叶子、池塘下不见天日的淤泥、不周山特产的苦黄,一起被塞进研钵捣碎、挤汁,那颜色一定是暗黄的,再把汁水倒进茶杯里,就是她刚才喝的茶了。
眼睛都开始发酸,明见秋立即端起清茶,想漱漱口把味道冲下去。
“这么喜欢吗?”这次就连老人也露出混杂着不可思议和意外惊喜的表情,“再喜欢也不能喝多了,这茶的灵气有些狂暴,以你的修为难以遏制。”
回神放杯的动作止住,抬手再灌了一大口,明见秋挤出一个笑。
“好喝,太好喝了。晚辈没忍住,多谢大人提醒。”
“嗯,好,好。”老人有些担心,“也不能过度,要取中庸之道。你回去每日取一铢茶叶泡水便罢了,不可多饮。”
“多谢大人。”
老人随意地挥挥手,做出驱赶苍蝇的动作,“不要总是大人大人的,这是我家,不是官署,更不是太和殿,随意些。”
“是,前辈。”
老人无奈,“你这伢子。”
明见秋案前的茶杯快见底了,老人又斟上一杯,水波在茶盏里微微荡漾。
“你在定城做得很好。”
老人声音温煦,明见秋却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仙吏大选,是新政的一道突破口,你把这件事做得很漂亮。对陛下有功,于天下有功,飞鸿也很为你高兴。”
“上有天子洪福,下有官吏同心。差事办好是应该的,见秋不敢贪功。”
老人摇了摇头,“若照这么说,去年中、北、东州都应有捷讯传来才对。定、离、砚城处在中州交界,朝廷政令传达困难,大选成果却居郡城魁首,这功劳啊,是你的。”
这话说得推心置腹,明见秋不好再客气,硬着头皮应下来。
她应了这么一次,完全没想到太傅接下来的话更亲切、更推心置腹。
“你的授官陛下与我商讨过,老朽原还想着跟陛下抢抢,把这么有才干的年轻人拐到丞相府来。”任命早已下了,绝无可能修改,老人的语气也很随和,带着点玩笑打趣的意味。
因此明见秋也放松下来,笑道:“前辈功勋何其高耶?见秋钦佩久矣。可恨难以一分双身,不然岂不解了这两难愁苦?”
老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明见秋这几日对他的所有揣测似乎都落了空。他当然是个权臣,却不是她想象中阴鸷贪婪、意图控制天子的逆臣,于是她也微微上扬嘴角。
“说起来,我这倒真有本功法,可使人一魂双体,解你两难。”明见秋一下子惊愕地睁大眼,老人似乎觉得好笑,摆摆手,说,“当然不是真要跟陛下抢人,那陛下还不得把老朽这山闹得天翻地覆?只是看你有缘,想赠你本功法。”
老人耸耸肩,这动作不雅,却丝毫无损他的威仪,反倒更加衬托出得道之人的洒脱,“可北州明家,要什么功法不是唾手可得?正巧你提了这个,我这呢,又刚好有一册。不如送予你,全了今日饮茶的缘分。”
一魂双体,听着就是禁术。
明见秋不敢直接问这是不是违背了律书上哪一条可爱的法律,只好小心翼翼地回绝,“多谢前辈厚爱,可晚生时常出入宫廷,修习这法术,他日为人所知,恐怕……”
老人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这个年纪,怎么起得来的,每日寅时到值?”
“自是……”起得来的。
她夜夜打坐从不懈怠,既不睡觉,如何起不来。
老人不容置疑,“怎么可能起得来?我当年就每天都起不来。好了好了,你来一趟,不能什么东西都不带走。”一个玉简悄无声息出现在案上,“一会儿,嗯,点心、茶叶、功法,都拿走。”
他一瞥明见秋,“不用慌,回去想练就练,不想练就不练。我改良了很多次,功法对人体无害,以后你一边去上值,一边继续在家中睡大觉,不是很好么?”
人老成精,他当然知道这后生顾虑的到底是什么。
“王、明两家世代交好,这是我给小辈的见面礼。谁要是拿这个说事,你就说王启霁已用了几千年了,让他先来我这论论理。”
明见秋低头,“这,那便多谢前辈。”
“嗯,其实就你家世功劳而言,议郎这位置稍微低了些。”老人这么说道,“但这次授官,陛下、老朽、飞鸿都关注了一二,商议之后才定下。”
明见秋说道:“岂敢。侍从陛下左右,出入宫廷,与闻朝政,承蒙陛下厚爱,见秋诚惶诚恐。”
“欸,你身上还担着明家的担子。”老人笑起来,眼尾皱纹因此深了些,显得他和蔼而亲切,“朝廷不好一开始就给你压重担。但我辈修行者岁月长久,不必急于一时,日后因缘际会,自有你的一番造化。”
明见秋恭敬俯身,应道:“是,多谢前辈教诲。”
“好,去吧。这些东西都带上,回去尝尝味道,茶喝完了再来拿。”
……这茶。
明见秋脸埋在蒲团上,眼皮抽了抽。
到山脚的时候,王二郎就在那候着,身后的仆从手里牵着只羊羔。
一看明见秋手里大包小包的,仆从急忙上来接过东西。
王二郎有些惊讶,“这……”
明见秋做出困窘的神情,“奉光兄见笑,为拜访太傅大人,见秋就没有随身带上须弥袋。”
原来这样,王二郎掩袖憋回了笑,
两人走出门后,王二郎亲手牵过仆从手中的羊羔递给明见秋。
“议郎大人,这是您带来的羊羔。”
周礼有云:以禽作六挚,以等诸臣。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鹜,凡人执鸡。
太傅当然算得上是卿,她来拜访王老太傅,应带上羊羔为礼物。因这是第一次见面,王太傅的地位又高于她,所以在离开的时候,主人家会将羊羔赠回。
当然,她送来的其它礼物,如玉帛、丹药、灵草等,王家就收下了,作为两家通好的证明。
若严格按照周礼,明见秋还应将羊羔捆绑好,双手抓住羊羔的前后蹄,毕恭毕敬地呈给对方。但如今对礼仪看得毕竟不如太祖时重了,大家心意到了就行。
明见秋的仆从就等在外面,见状赶紧上来想要替主人接过羊羔,明见秋却毫不犹豫地接过王二郎手中的牵绳。
“奉光兄,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