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济安来见孟琢光,一路上总是安静的,平日军营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卫士都会被刻意撤下。
……但今日安静得也太过了吧?
中军帐位处营地中央,四通八达不假,但她每次来都是走同一条路,叔父最多把这一路上的军士撤下,不至于为了她下全军休假探亲的令。
天还没未完全黑下,怎么会连操习武技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她就这么一边心里嘀咕,一边不断调整着靴子落地力度。不得不说,青石板踩着是比土路舒服多了,走这么久了鞋子还是干净的。
……欸,力度对了!这么踩下去声音最清脆、最好听!
中军帐大概只有两个通铺大,还是初见时那么清素,但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对这里很有感情。
案几边棱早已被磨得光滑,刻意撞上去都不会疼,茶杯本就无漆无色,如今还是质朴的木色,看着很厚重亲切,但上面的刻文已经模糊了。
替换一批精美的饰具对孟将军而言不费吹灰之力,甚至只需要向钱粮官吩咐一句就好,但这些老物件却依旧被妥善地维护使用着。
孟琢光只着白衣,身上一件配饰也没有,头发被端端正正束好,塞进竹冠,没有一根杂乱的发丝。他跪坐在石案之后,笑眯眯地招手唤济安坐下,又推给她一碟小点心,“来,尝点。”
济安半点没客气,顺溜溜坐下,“谢叔父。”
军士佩青甲,文吏着白衣,自从经历过一回百姓对青甲白衣人热情的投喂之后,济安出门在外都改穿黑衣,这次也不例外。
她用眼神挑挑拣拣,最后拈了一个桃花酥放进口中。
咦,挺甜的。
再来一个。
点心咽下肚,济安喝了口清茶,舒服得把眼睛眯了起来,“叔父唤安所来何事?”
被她这么一喊,孟琢光不着痕迹地收回看着侄儿衣角出神的目光,起身走到舆图前,负手背后,“扶危先前与我提到的‘断亲书’有些眉目了。”
她脸色遽变,急忙跟上,“叔父?”
“失忆、性情大变、离家出走、不认血亲、毫无缘故对某人或某族表现出狂热的效忠或仇恨。我们以这几种行为为线索,先在革风城自查,再由西向东铺开人手按图索骥。”
“我们城内呢?”济安急切追问道,“城内有没有这种事情?”
少年人毫不掩饰的赤诚让孟琢光笑了一下。
他身居高位,万人钦羡,却总觉高处不胜寒,仿佛在山巅上待得越久,人这颗心也就被冷风吹得更硬。
上次对着兵祸惨死无力买坟只得水葬的幼童恸哭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当时就站在景南身边,还记得主君穿的是一件黑色布衣。当孩子小小的尸首飘过她面前时,主君下意识要跳江去捞孩子,被石胆他们拼死拦住后,几滴眼泪从她眼睛里滑落,洒在空中折射出不远处铺天盖地的火光,然后砸进江里,碎成一片片冰冷的火焰。
那是他第一次见主君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走在回山的路上,景南对他说,昭明,我不会再让它发生第二次,不管来的是匪,还是兵。
她没有食言,回去后就斩了那个力劝她避朝廷一头以求自保的谋士,再带着寨中儿郎们一路追砍官兵,把缴获的财物全分发给幸存的村民。
主君平日里很喜欢笑,也很喜欢跟山下的百姓们聊聊今年收成、猪仔肥瘦这类望之不似人君的杂事,但那天残余的十多个百姓跪在被烧毁的家园前,跪在弥漫着火气灰尘的断壁残垣中,跪在浑浊泥水里感激涕零地向她叩首谢恩时,她仓皇退了一步,唇角绷得很紧,一点笑意都没有。
直到后面有个精明的小贩——这也是他为什么活了下来的原因——觉察出恩人的不对劲,吓得当场尿了裤子,主君才强扯着唇做出笑样。
再后来,再后来是什么呢?
是主君一路得胜,他也随军出谋划策许多,地位越来越高,部属越来越多,府库越来越满,求见他一面的叩门礼越来越贵重。
可见多了残肢纷飞、尸骸遍野的血腥,他渐渐就不喜欢常去市廛了,那总让他联想这个卖糕老翁的儿女是不是曾死在他成名的那场火攻里、这个推车幼童的阿父阿母是不是惨死在上月山谷的伏击战里,所以他才在这么幼小的年纪不得不出来推车养活自己。即便是身处已在革风治理下安居乐业了三代人的城市,他也总能听见失恃孤女的哭泣,那不是一笔抚恤金所能安慰的哀痛。
于是他常年待在军营,这是唯一能让他心安的地方。因为在这里,他所设下的每一个策略,都是为了能让外面活生生的人,经过下一场大战后,还能鲜活地聚在一起谈笑唱歌、比武摔跤。
这是正义的。
但在兵戈杀伐之气的蕴养下,他胸腔里跳动的那颗会流血的心脏,渐渐冷硬地让他陌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疑心是不是就算自己一刀捅进胸膛,也只能听见石块崩碎的声音,而不会有红色的鲜血顺着刀柄滴答滴答流下,染红地面,再慢慢发黑、腥臭。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将官强行征兵他假作不知打算事后补偿的时候?是令最精锐的部队潜藏敌后眼睁睁看着同袍洒血沙场的时候?是稳坐将案不闻厮杀只有一封封白纸黑字的军报传来的时候?
冷漠不是强大的代名词,它只能证明这个人老了。
老得不敢再拿一颗炙热的心脏去战火里滚一遭,更不敢去听街头巷尾孤儿老翁的日夜哭嚎,只敢骗自己说抚恤金已极为优厚,才崩得住那张面色不改的脸。
所以少年才总让人向往,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怕,见到一个人,背上一把剑,就要跟她去走天涯。一路上交朋引伴、纵情高歌,从不知道害怕为何物,更不知心惶到半夜惊醒是什么滋味。
孟琢光声音温润,“放心,城内无异常。”
“如今尚需蛰伏,我们的人马不能探出太远,所以查探范围是不周山为始,泩城—江城一线为终。外出经商的队伍也会带回消息,但那就太久了,而且也难以考证,暂时不纳入考虑范围。”
济安嗯了一声,人多喜奇,无事也要编出事,没鬼也要说出鬼,若是全信一一核实,工作就太繁杂了。
孟琢光指尖果断地点在舆图上一条弯弯曲曲的浅绿色线条上,“这是新河,在这个流域东侧有一小村,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所有迹象里最早发生的一个。”
济安凝神看去,那是一条起于宁江,汇入东海的大河,依靠它汲水得活的小村快入南州地界了。
“但仍不能确定它就是源头。”
“不错。”孟琢光将手放下,“探马来报,这原本是个凡人聚落,依靠耕作为生。前年七月,却有一人,名叫赵大牛,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突然发狂踩踏稻苗,被村民抓住殴打时,始终大喊自己是江家的人。”
民以食为天,踩坏稻苗,着实可恶。
济安发问,“他是不是不光踩了自家的田,还踏了别人家的稻?”
孟琢光点点头。
她了然,要在林家村,这被打死也不足惜啊。
八山一水二分田,谁不把粮食当命根子护着,说句残忍点的话,家里地少的,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未必有两斗麦子重要。
“但是,在第二天,江家真的派人来接他了。”
这句话在以前会使济安遍体生寒。
她会想,那个人被殴打的时候,江家来人是不是一直在暗中观察,观察他危难时究竟会高呼哪一个姓氏,观察他对主家的忠心到了什么程度,观察……他的记忆是否真的被篡改到忘亲忘友,忘记自己作为农人的本能,肆意糟蹋即将成熟的稻子的地步。
说不定在江家人尚未出面的那个夜晚,碰巧来人又是为主家效死力的忠仆,他会躲在暗处,观察那个“实验品”一身青紫,痛苦又彷徨地缩在水沟、田埂这些随便什么地方瑟瑟发抖,反正不是家。
而他的阿父阿母此时当然睡不着觉,借着朦胧月光流着泪怒骂自家不孝儿做的荒唐事,庄稼人怎么能害庄稼哟,丧了良心哪,老天爷要怪罪的。但在天光微亮之后,睁着眼一夜没睡的他们知道自己孩儿仍没有回家,他们还是会强撑着去村头田尾找孩子。
找不着啊,不知道大牛跑哪儿去了。
找不着就把三叔大姑他们都喊起来,一起找吧。
那混东西踩的苗还有他三叔大姑家的呢,他们肯么?
不肯也得肯,我家小子也是他们侄儿呢!大不了,大不了明后天给他们包点鸡蛋送过去。
想到家里老母鸡每天越下越少的蛋,抠搜了一辈子的老汉捂着心口痛得直哎呦哎呦,喊着非要把那混帐东西打得他爹都认不出来!
可整个村都被惊动起来之后,大黄狗汪汪汪地叫,却一直找不到赵大牛,人心火旺炙,吐口唾沫,怒骂白养这狗了。狗被踹了一脚,委屈地呜咽两声,在天大亮之前,狗朝着一个方向狂吠,鼻青眼肿一身脏泥的大侄儿终于还是被找到了。
看着赵大牛的惨状,有人可能会心虚地别过头,有些人就没那么客气了,可能会不屑地哼一声,再呸一声。
什么东西,踩了稻苗还敢彻夜不归家,惹得全村人来找他,真是好大的面子。
可终究还是他们把人找到了,打着平日里绝舍不得用的火把,牵着从稻草窝里被硬拽起来的大黄狗。大牛家是该好好谢谢他们的,比如说好的鸡蛋,自家出了三个人喊呢,费的力气比他三叔家多多了,难道就不能多要一个?
但当江家的人走出来,搀起一脸得色的赵大牛时,这个村子里七拐八绕的亲戚们就该明白了。
——既已攀龙鳞附凤翼,往后便是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