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安慰了他们几句,大意就是既然进了第二军的“鬼府”,享受的还是客客气气被锁在椅子上审问的文明待遇,那区区三十多次的传唤就完全算不了什么,是说出去抱怨都要被人嘲笑娇气的询问力度。
虽然山上城外跑着很麻烦,虽然军正队那帮大爷热衷于搞人心态,虽然都跑了几十趟成熟人了每次进门前还要被扒衣服。但是这都没什么,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千万不要心生郁气胡乱签字。
人家一个军侯都这么被当成孙子一样呼来喝去,她再抱怨就太过分了,只能郁闷点头,在小路尽头与徐和各自行礼告别。
走出小道就是军营之外,野地上春草繁茂,但也只有春草,放眼过去没有一点可供遮蔽的地方,连树木都被砍伐光了。
济安把牙磨得咯吱咯吱响,原来他们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啊,还提前留条跑路的道。
她扭扭脖子,伸了个懒腰,把在审讯室里的不快抛之脑后,远眺青绿山景掷地有声。
“天地为之一新!”
林休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闻言无奈,没到这地步吧?
春风吹过指缝,带来点痒意,济安于是伸手去抓这一股轻风,它却已拈起一枚桃花跑远了。
她眨眨眼睛,抬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
手心除了从小练剑拿笔磨出的茧子,还添了做粗活重活的厚茧,虽然仍是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但已经完全不会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哪家大族偷跑出来的女郎了。
所以,她上次这么悠闲是什么时候了?
那应该是瘫在躺椅上,拿草帽遮了脸,晒着晨阳吹着夏风昏昏欲睡的时候。
一载未到,恍若隔世啊。
“回去吧。”
虽然幼兽营地的日常防守都交给了军队,但也不可能大军全部拔营驻扎到不周山,那怕是要引起两族交战。所以每次各军都只派三百人换防,由一军侯统领总务,算得上重视了。
至于为何此次本该第一军前来,却临时换了第二军,那是将军们的决议,无人敢去置啄。
五人打了饭菜,坐在火头营里面稀里呼噜地吃。
赵三吃一口米叹一声气,挟一口菜再叹一声气,然后也不吃,把竹筷上的菜放在饭碗里,连连叹好几声气。
“唉,唉。”
“老三,别唉了。”顾桨苦着脸,以往的口头禅也不说了,明显他也觉得这确实有点大不了,但只敢含糊说道,“忍忍吧,马上就完了。”
又是一声新的叹息,“何时是个头啊?”
他们刻意挨在伙房的角落,说话也很小声,但偶尔有人端着饭盘经过,投来冰凉的一瞥。
济安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全部心神都放在面前的菜上,认真与这一团稀糊糊作搏斗。可惜筷子犹豫了再犹豫,最后还是从菜碗上撤回来,挟起一筷白饭。
……怎么这么硬,食不下咽,勉强吞进去一口饭,好一阵龇牙咧嘴才咽下去。
第二军的伙食难吃死了!
接下来好几天都是在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清晨半夜随机收到军正队传讯消息的日子里度过的。
而且同袍也变得不是那么可亲,第二军的人全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无论是站岗、巡逻,还是照顾幼兽小妖,所有动作都一模一样,每个人行走的步距都不带变一下的。
在这种氛围下,只剩下晚课还称得上娱乐。
至于什么篝火夜话、外出打猎。
嗤。
军规上写了吗?
没有?
那就想都不要想,反正也白想。
呦呦不敢再隔三岔五跑来军营找她听故事,小白虎经过层层上报后,以宠物的身份留在小狼身边,也被牢牢控制了外出和喂食时间,连小狼最近都把尾巴耷拉下来了,不敢吵闹着要去外面撒丫子跑跑撒欢。
……这般冷森无情,哪是人,分明是机器嘛。
颜赤手拿一卷竹简,两脚分开坐在石榻边上看书。
她的军帐只有寻常军士通铺之大,只一石榻、一书箱,面积便快被占完了。
此时额外容一个高壮百将踱来踱去,哀声连天,转一圈看一眼自家军侯,然后叹声气,再转,再叹气。再这么过半个时辰,军帐仅有的稀薄空气快被她叹完了,地上的小石子都要被她磨成齑粉了。
颜赤被烦得受不了,把竹简放到石榻上,直伸着的腿弯曲交叉到身前,抬眼看了眼自己这个得力干将。
她声音不耐,“你家阿郎要生了?要生了就打报告回家伺候月子去,别在我这瞎转。”
见军侯终于开口说话了,百将急忙凑上来,忧心忡忡,“属下已有一子,何须再生。军侯难道不见如今情形?小主人亲昵第三军,对我等却如此生分疏远。军侯,此乃大事,须得上心啊。”
什么屁话!
颜赤拧眉,“你是靠着主上喜爱吃饭的?我是靠着主上喜爱吃饭的?第二军是靠着主上喜爱吃饭的?小主人不喜又如何,反正到时候打仗还得用我们。”
“话虽如此,如今时局危矣啊,军侯!”反正帐内只有她们两人,百将干脆不要脸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抱住颜赤大腿,“小主人初归所见第一人乃孟将军,参军军籍又归于石将军,咱们到现在可什么都没落着啊!”
“那又如何?为臣尽忠,从军杀敌,不愧于心而已,吾岂是谄媚阿谀之辈。”
百将连忙表忠心,“军侯自然不是!可依属下看,咱们第二军也该与小主人多亲近亲近才是。”
颜赤低身俯近,一字一顿,“如何亲近?”
坐在地上的人一时结舌,半晌,她愤然起身,跺脚咬牙。
“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军正队揪着小主人不放,不分白昼黑时日夜传讯;营中将士冷漠寡言,不愿与小主人部下来往;军侯……”她顶着颜赤的冰冷目光,硬是把话说完了,“军侯整日闲居帐中,至今未与小主人交谈一句。”
颜赤脸色冷极了,不断散发出寒气,“那你去吧,想跟小主人谈多久就谈多久,反正军规没限制将士不能交谈。”
“军侯!”
她重新拿起竹简翻看,摆明不会听从谏言,“军规上也没写谁能因为身份就不受军正管辖,更没有军士每天一定要跟谁交谈几句的道理。尔无需多言,下去!”
百将焦急,还想再劝几句,脚向前踏了半步,激起一点点浮尘。
她正欲开口,就对上一双带着冰冷怒意的眼睛,只好拱手告退。
她心中怀着愁虑,刚把帘子放下,一转身就是面带温良笑意的济安。
百将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却没如她之前在帐中对上官所进之言那般殷勤,只是稍微客气地疑问道:“扶伍长怎么来了?”
济安行了个军礼,“见过百将,扶危有事须得面呈军侯,未经通报,不敢擅自入账。”
一军之主的营帐都会设隔音阵法,内语不泄,外言不挡。这无关具体军阶,只是为了保证军情不泄于外,军主统率于内。
帐帘被风掀起一个小角,里面传出沙哑的声音。
“进。”
扶危行了一礼,“属下见过军侯。”
“何事?”
“孟将军传属下前往第二军驻地。”她从怀里掏出一页被折得整整齐齐的草纸,双手捧着递给颜赤,“此乃手令。”
这要是在石豹那里,肯定看也不看就准了,说不定还特意不提何时回营这种事,走之前对着济安挤眉弄眼,暗示她有大把时间可以在外头浪。
但颜赤明显不是这风格,她先是认真读了一遍孟琢光的手令,再翻到末尾一笔一划确认印章,最后抬头问道:“手令无误,何时方归?”
“回军侯,明日此时。”
颜赤思考一下,取来一卷空白竹简,毛已经很秃的竹笔蘸上一点墨汁,开始写字。考虑到济安还站在跟前等答复,却把人无视了做自己的事,的确有些无礼,但人家军阶都比她高四级了,不好说什么。
她写了一会才开始说话,语速很慢,“嗯,你先去军正队报备外出,然后把你的军务交给同伍的儿郎,回来后再补上,这是你自己该协调好的事情,不用上报,但也注意不要闹出同伍矛盾,更不能把该做好的任务闲置甚至弄砸了,否则要受处分。出营之前把军服换了,但玉牌记得带上,时刻保持联系,快去快回,不准趁机入城嬉游。明日回来的时候也要先到军正队报备,然后来这里跟我说一声。”
“现在是什么时辰?”
“回军侯,卯时三刻。”
“明日酉时之前回营,不得有误。”
“遵军侯令。”
济安等着她把孟将军的手令还给她,却没想到递到手里的却是两件东西,沉甸甸的。
颜赤语气理所当然,“竹简上把刚才所说之事都列出来了,按时间顺序排的,去吧。”
济安愣了一下,才行礼说道:“是。”
出门后,打开竹简,上面写的第一件事是与同伍交代军务。
她走在营地里,周围还是冷冰冰的执戈军士,她突然弯眼对迎面走来的巡逻军士笑了一下。趁着对方愣神,快步溜走,一边走一边把孟叔父的手书和颜军侯予的竹简都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