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蒂菲丝在相当小的时候就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
善良美丽大方优雅天真的公主被邪恶的巫师诅咒，或者变成怪物，或者国家颠覆，或者沉睡不醒，或者高囚于塔中。总之，要受尽无限磨难。
但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们可是主角！
所以故事的前半部分，她会陷入无限幻想，幻想自己是受难公主，顽强的与邪恶巫师斗争并凭借努力取胜，然后成为一代……
一代什么，称谓还没想好，故事的后半部分就打断了她的思路。
——公主成为了王子的妻子，与他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直到听到每个故事结尾。她开始皱眉，让它们几乎绞到一起，这是她不满的表现。
“她们不是主角吗？”尤蒂菲丝问。
“是的呀！所以她们才能战胜困难！”讲故事的不是尤蒂菲丝祖母，但有张跟她祖母一样标准老人的脸，她拢拢披肩，接着整理篮筐里的毛线堆，眼镜上倒映壁炉里暖黄色的光。
尤蒂菲丝又问了遍，“她们不是主角吗？”
“是的呀！”她还是这样回答，手里的线飞速绕成一个个球团。
“那为什么历经艰险后，她们得到的奖赏是一个男人？”尤蒂菲丝满心疑惑，“什么奖赏会这样的奇怪呢？每一个公主最后都一定要得到一个男人吗？”
她认真想了想，“她们的奖赏为什么不是另一个公主呢？”
理所应当，尤蒂菲丝和世界上每一个问出滑稽问题来的孩子一样，收获了一串笑声，“我的孩子，你真可爱，”老人笑得眼镜直往下滑，“你想被当成奖品吗？”
“当然不，”尤蒂菲丝立即摇头，“而且奖励公主一个男人，这对公主和男人都不公平，没有人应该成为别人的奖品啊！”
“哦？”她继续笑，鼓励尤蒂菲丝继续说。
“不是吗？”尤蒂菲丝精确找出问题，“它们自己愿意吗？谁的旨意让它们这样的呢？谁有这样大的权力？是……是神父吗？或者是神？”
“话可不能这么乱说。”老人伸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主啊，请原谅这孩子，她大约是没吃晚餐，可怜的说起胡话来了。”
“那是谁？”尤蒂菲丝抓住了她比划到一半的第二个十字架，“谁比神父权力还大？”她对老人说了一连串人名，从男爵排到国王，最后甚至是米蒂斯二十世，举世无双的精神领袖。就是当世教皇。
老人居然一直摇头。
她托起尤蒂菲丝胸前挂的十字架，朝受难圣人虔诚的祷告，“……全能的主，创造、决定、改变万物……阿门！”
尤蒂菲丝懂了，“上帝？”
老人很是欣慰，“阿门！”
但新的问题来了，ta在哪里？尤蒂菲丝问——那位全能的主，她不确定ta是女是男，是人还是什么别的。于是只好称“ta”。她以为她这问题很简单，至少不比连续坐在桌前听维克老师吹嘘海帕夏家族的漫长史困难。可是，老人却迟迟没有回答出来。
所以全能的主，在哪里？
尤蒂菲丝没有得到答案，老人做完了手中的活计，并且，远处钟塔闷沉的声音“庄——庄——庄……”
摇椅脚下，小长耳狗懒懒的睁了睁眼睛。时间已到，尤蒂菲丝只好带着遗憾从这里离开。她清楚记得，这天晚上是满月。但她又不是非常能肯定，反正治安官们来问话时她给的回答是，“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们并不死心，试图问出点信息，“什么也没看到吗？……要不再想想？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在天上飞……？”
也许是他们自己也知道这很荒唐，尤蒂菲丝看得出，他们中更年轻的那个并不相信自己正要做的调查。她低头做认真思考状，花了一小会儿，再坚定摇头，“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好吧。”他们中的一个说，另一个飞快在本子上做记录。离开前他们对尤蒂菲丝母亲敬礼，这是应该的，当然，他们也对她敬了礼，“再见，海帕夏小小姐。”
尤蒂菲丝目送他们登车，挥挥手，“再见。”像模像样，她母亲微微点头，为女儿优雅得体的举止而自豪。
晚餐时分尤蒂菲丝继父匆匆赶回来，跟她母亲贴面礼后从她面前过去，尤蒂菲丝欠欠身表示欢迎，他随意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直到用餐前的祈祷仪式，所有人牵手低头，一起低声感激主的馈赠。在家里，餐桌上通常不允许交谈，尤其大声说话，这是千百年来贵族们默契的约定：”从容方优雅，天鹅从不会发出聒噪之音。”
今天不同，今天，尤蒂菲丝继父拒绝了仆人倒的酒，“尤蒂菲丝，”他叫她，有点，其实是很严肃，“昨晚你去了哪里？”
尤蒂菲丝放下将到嘴边的面包，“葡萄园，响钟后就回来祷告了。”
“去那里干什么？”
“散步。”
“一个人？”
“我不喜欢别人跟着，您知道的。”
“你……”
他想说点什么，但也许没找到合适的措辞，尤蒂菲丝跟他关系不算坏，但也不十分好。他是个正常的继父，仅此而已。
“亲爱的，先用餐吧，”她母亲及时打断话题，吩咐女仆给丈夫盛热浓汤，“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他接受了妻子的建议，但依旧向尤蒂菲丝投来一眼。尤蒂菲丝知道那是他的提醒：你最好没惹出什么麻烦！
她以低头做为回答，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香料的味道冲鼻而起，尤蒂菲丝渐渐在奇异的味道里想到那夜的情况。
她对治安官撒谎了。虽然她生来即被教导以诚实。事实上，她在回家路上遇到了跪倒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那个人，当时尤蒂菲丝只以为他是个醉鬼或什么“虔诚”的信徒，而今天不久前她被告知，他死了。
以跪下忏悔的诡异姿势，死了。
这本来跟她无关，她只从他们口中知道他叫马修，是她继父庄园里的奴隶，再多的没了。
尤蒂菲丝既不记得他的长相，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她奇异的感觉到，治安官们似乎认为，马修的死亡跟、跟女人有关。
或者说，女巫。
没错，他们后来把那几个在火刑架上哀嚎的女人称为女巫。
而这桩案件也因“魔巫索魂”这样的名头轰动一时。
处刑当天，尤蒂菲丝就坐在看台上的一群贵族中间，她母亲在她前方。空气中烧肉的焦臭混合牲畜粪便，让她母亲跟那些贵妇人一样以扇掩鼻。
她有理由相信，她母亲心里肯定不会对那几个女人，哦，是女巫，有怜悯。
不仅不会有，还会教育她，要警惕远离那些人。
“尤蒂菲丝，你应该好好看看，我跟你说过很多遍，她们不是你现在应该接触的人。你现在是个贵族了。”她低声对尤蒂菲丝说完，转头微笑加入其她贵妇人的交谈。
尤蒂菲丝在她的授意下被仆从带到最前方，底下熊熊燃烧的火焰席卷它能触到的一切。边上站的女仆面露不忍，又在尤蒂菲丝看过去时迅速收起表情。
尤蒂菲丝重新看向刑场，从左到右，她认识她们。
村子最东边的莎丽，她养的鸡比别人家更会下蛋。
第二个是莎丽的邻居瑞吉拉，以前是庄园里的洗衣房女工，她洗的衣物干净又蓬松，没有人比她更厉害。
再过来的高大女人是能自己骑马赶羊的泰勒。还有最右边的这个，大家都叫她玛莉莲婆婆。
她被套住了脑袋，可尤蒂菲丝一眼就认出了她。
几天前的晚上，她还坐在尤蒂菲丝面前，跟她讨论故事，又拎小灯把尤蒂菲丝送出葡萄园，她的小狗围在她们脚边转来转去。告别时她对尤蒂菲丝挥挥手，笑眯眯的嘱咐，“遇到奇怪的人快快跑，小尤蒂菲丝！”
尤蒂菲丝跟她约好了，过几天给她带一种叫热可可的东西喝。但是。
“往新大陆来的商船还没到吗？”尤蒂菲丝问，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刑台上那几个留下来的焦黑痕迹，女仆没听清她的话，尤蒂菲丝又重复了一遍，“商船还没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小姐。”女仆提醒她，“我们该回去了，夫人说过……”
“走吧。”尤蒂菲丝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回家途中遇到了点意外，经过葡萄园时，马车忽然急停，车夫跳下车，叱骂声传进尤蒂菲丝耳中，“……天杀的畜生！滚一边儿去！”
尤蒂菲丝赶在他出手前打开了门，“别打它！”
路旁乱跑的脏家伙就是玛莉莲的长耳小狗，它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以为主人还在尤蒂菲丝身边。
“你不用找她了，”尤蒂菲丝低身去摸它，自言自语，“她去了好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小狗呼哧呼哧喘气，很快在她面前亮出肚皮，滚来滚去。尤蒂菲丝被它无忧无虑的模样逗笑了下，想要抱它起来，小狗却突然爬起来，往远处抽抽鼻子。
眨眼的功夫，它从马车边跑开，迅速消失在尤蒂菲丝眼前，她保持伸手的姿势，直到女仆小声呼唤。
“下雨了，小姐。”她伸手遮在尤蒂菲斯头上。
“我知道。”尤蒂菲丝坐回去，“我没打算去追它。”又说，“谢谢你。”
关上马车门的瞬间，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毫无顾忌砸向大地，尤蒂菲丝看了眼，猛一下放开车帘。
很快，她使劲捂住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