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她继父心情不错。
因为解决了一桩凶案,排除了隐患,他在贵族间的声望将由此大涨,更重要的是他注资的商船满载而归。
“塔蒂尔号明天到港,吩咐人把仓库收拾收拾,”他正对汤匙仔细检查,“你们自己挑挑礼物吧。”
他特意点了尤蒂菲丝,“也有你那一份。”
“谢谢伯爵先生。”尤蒂菲丝行了个微笑礼节,一个微笑换一份礼物,这是个很赚的买卖。
但她没什么欣喜的感觉,“我没什么想要的。”
她继父的和气肉眼可见的消失,她母亲立即看向自己的丈夫,后者目光紧紧盯在尤蒂菲丝身上。他不说话,也没有人在这时候敢说话。
当然,尤蒂菲丝除外,她依然微笑着行礼,“伯爵先生、母亲,我身体不适,可否先回房休息?”
她继父表现得很意外,这也可以理解,这是尤蒂菲丝第一次对他的话表达出忤逆意思。然而她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无论怎样,她和她的母亲依然要仰仗伯爵生活。尤蒂菲丝保持行礼姿势,等她继父发话。
“让戴维克纳来看看。”最终,她继父这么说,尤蒂菲丝得以离开。
她步伐沉重,摇摇欲坠,看起来的确很不好。不过,家里谁都知道她这样的原因,被处死的女巫全是她口中的朋友。伯爵在她离开后狠狠削下一块羊腿肉放到妻子面前。
“尤蒂菲丝今年十岁了?”他慢条斯理的擦拭餐刀,对表情骤变的妻子笑了笑,“年纪不小了,是吧。温奇?”
温奇,即现任伯爵夫人,尤蒂菲丝的母亲。在丈夫的注视下,她慢慢拿起餐具,脸上神情在转头时已跟平常无异,“是的,大人,”她细细将肉切割好放到他面前,“我会处理好。”
“谢谢,您真是最棒的妻子。”
“为君解忧,荣幸备至。”她举杯敬他,保持着笑意,延续到整餐饭结束后,仆人为她拧开尤蒂菲丝房门把手。
她喊了声,“尤蒂?”谢天谢地,得到了模糊的应答,她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女儿又偷偷溜出去了。
“你不应该这样,我们好不容易……”
“我错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尤蒂菲丝猛然在床上翻了个身,“伯爵是我们的恩人,我很清楚,可以了吗?”
温奇夫人被她吓了一跳,“动作小点,这样太粗鲁了。”
尤蒂菲丝不让母亲看她的脸,紧紧抓住被子,“他又跟你说了什么?关我几天?或者饿几顿?或者他想出了什么新点子?”
她模仿伯爵的语气,“尤蒂菲丝应该吃点苦头了,你觉得呢?温奇——”
“尤蒂菲丝!”温奇夫人放重了声音。
“好了妈妈,我们直接点吧,好吗?”尤蒂菲丝露出脑袋,“我需要怎么配合。”
她没什么可害怕的,说真的。她可以想象到她继父,鼎鼎有名的路易斯·海帕夏伯爵会怎样,他的招数往往都是那些,尤蒂菲丝五岁起就开始领略了。她习惯了。
“尤迪……”突然,温奇夫人这么叫她,尤蒂菲丝很久没有听到她这个名字了,大概,从来到伯爵庄园开始。她瞬间意识到,这次不一样。也许她继父真的想出了什么新主意。
“尤迪,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这么说着,温奇夫人伸手探到了她额头上,“你要记住这件事。好吗?”
尤蒂菲丝没作出什么反应,两只手缩进被子里动来动去,“所以,是什么?”她做好了准备。
温奇夫人慢慢抚摸女儿的脸,一点一点的将她头发整理干净,鼻尖在烛光下泛出不寻常的深色,“他觉得你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她在努力克制住自己,“我没有能力把你留下来,他想要更多土地。”
意料之中,尤蒂菲丝只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件事,“你们要把我送去哪里?”
“他的朋友,马丁内斯伯爵,他一直想要一个女儿。”温奇夫人立刻做保证,却不敢跟尤蒂菲丝对视,“你见过他,他说会保证对你如同亲生。”
“……怎么样?你……”她轻轻的低下了头。
更意料之中。尤蒂菲丝甚至没有思考就回答了她,“我有一个条件。”
温奇夫人立即转过头来,“我答应!什么都答应!”
她的迫切,尤蒂菲丝看的很清楚。
“什么时候出发?”她问,“出发之前,我要每天自由活动的权利。”
温奇夫人下意识摇头否决,“换一个吧。”
尤蒂菲丝不说话,只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最终温奇夫人先做出妥协,“每天下午,不能再多了。”
“协议”就此达成。离开尤蒂菲丝的房间前,她在门口停留了一小会儿,不算长,尤蒂菲丝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结果没有。
走廊里声音完全消失,尤蒂菲丝再听了听,确定母亲已离开才掀开被子举手在唇边嘘了一下,“你得乖一点,我们不能被发现。”
她赤脚下床,蹲在露台上清理藏起来的鞋子。
月华遍撒,映出她一头发光银发,绸面那样铺散在背脊上,流下胧胧的淡颜色。
半月后,在一位年长女仆的陪伴下,尤蒂菲丝头也不回的上了马丁内斯伯爵派来接她的马车。她对安排表现得乐于接受,说自己非常喜爱里面茜红色的帘缦和放置的玩偶。
她没有跟母亲告别,反而当她的面问需要多久才能见到新妈妈。
温奇夫人唰的背过了身,尤蒂菲丝唰的放下了帘幔。很快,车夫一扯缰绳,马车哒哒哒驶往了远方。
这是温奇夫人最后一次见她女儿。数日后治安官登门通知:车队遭遇了一场雷击意外,现场只留下了燃烧后的残骸,车上的人,无一生还。
消息传回,温奇夫人当场急喊一声昏死过去。
在那之后,照顾她的女佣间渐渐的流传出一个奇怪传闻。
尤蒂菲丝·海帕夏小姐的死亡,是女巫们对路易斯·海帕夏伯爵的诅咒。因为他处决了她们。
“我亲耳听到夫人对伯爵大喊,这是塔丽格莉达女巫的报复!她来了!她不会放过贵族联盟的!”治安官在连续盘问后,都只得到女仆们这样的回答。
温奇夫人过份痛心,终日闭门不出,海帕夏伯爵忙于治理流言,也整日在外。曾经温馨幸福的一家就此破裂。
领地内人心惶惶的同时,王国北部边境上,梅奔达尔修道院迎来了几位不速之客。
正逢晚祷结束,将将是入睡时分,双架马车静静停在修道院后门外,凯莱跟在院长身后等候。很快,身披宽大斗篷的人影现身在她们面前,三言两语,凯莱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似乎要送来一个女孩。
这事很常见,修道院里一半的女孩都是这样来的,她们就像驿馆中被寄存的行李一样。只不过,大部分人不会再有被领走的机会。
但修道院里人员已满,院长出言婉拒,“我知道有更适合她去的地方……”
“两百都卡特币,每年。”那人打断了她的话,直接了当,“你不会有任何风险,包括,名誉上。”
“……拉瑞兰母亲,”那人后退一步,露出身后马车里的景象,“就像你当初收留一样,好吗?”
她对院长的称呼让凯莱不得不侧目打量,然而天色太暗,凯莱的位置只能瞥见兜帽下那张覆上黑纱的嘴唇。
至于马车里,她能瞧见的画面同样很模糊。好一会儿功夫后,凯莱看清了里面的女孩脸庞,她在熟睡,有十岁了么?不好说,直觉告诉凯莱她还十分稚嫩。也不知道是从多远的地方赶来,一路颠簸让她好眠,对正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理所当然的,也不会知道,短短几个对话来回,她的命运将由此改写。
两百个都卡特币,对经营困难的修道院无疑是笔巨款。
考虑再三,院长最终收下了她,但有条件。
“她必须断绝和曾经的一切关系,包括你在内。”
女人爽快答应,“即便你不要求,我也会这样做。”
被叫醒下车时女孩依旧睡眼惺忪的模样,她对所有问题表现很懵懂,求助般的躲在女人身后。兜帽下的人笑了笑,伸手拨开她浓密的棕长发。
“尤迪,”她柔声唤小女孩,“你是我最可爱的小尤迪。现在起,你要记好你的名字了。”
那只手指向凯莱,“凯莱·拉瑞兰修女,我要她来抚育这位女孩,全心全力,直至她成年。”
猝不及防被点名,凯莱十分错愕,然而她错过了拒绝的时机,并且,院长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孤女,仰仗母亲般的院长,才得以在修道院里生存。
面对院长为难的询问目光,凯莱主动朝女孩伸出了手。
“我可以知道,你曾经的姓氏吗?”凯莱问。
女孩很配合,很快回答,却给出来了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尤迪·拉瑞兰,”她说,“过去,现在,未来,我都叫这个名字。”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握紧了凯莱的手,随她一起目送女人离开。当马车在路口拐弯,消失在她们视野中后,女孩仰头露出微笑。
“母亲,”她问,“我可以休息了吗?”
她的语气如此小心,但笑容却让凯莱怀疑,会否自己刚刚看错了眼?
凯莱忍不住又看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
它绝对是要南下,凯莱仿佛看见了它的终点——温暖、富庶而人口众多的,某个伯爵领地。
那里,或许并不太平。
流言日上,海帕夏伯爵的努力收效甚微,最终联合其他贵族上书,请求教廷以神之名对王国内进行请巫运动。
很快,教廷和联盟议会的同意文书下发,一支由贵族联盟出资,神父、修女和骑士们组成的神圣大军由南向北,扫荡了所有疑似有女巫存在的地方。
“汝等豺狼他日终成猪狗!格丽塔莉达旗帜必会再度高扬!”
一夜之间,这句话无端在街头村舍里被人吟传,引来了贵族恐慌下的又一轮报复。虽然最终因利益分配问题,联盟的神圣大军解体,但神圣猎巫组织却代替他们留存于世间。他们不仅对那些身怀异能的女人下手,更重要的是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翻遍这片大陆上每一寸土地,找到所有名为格丽塔莉的女孩,抓住她们!
这段长达十数年的猎巫运动,被亲历者评为哈斯王国最丧失理智、人性和动乱的时代。
后世的史学作家们更以此为材,挥呈出大量精彩绝伦的文章。
有趣的是,在他们所有的文章中,总会提出一个大大的疑问。
格丽塔莉,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