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塔莉是什么人?”
这句话没得到回答,进来坐到位置上第一件事应该是看舞娘。她做一身吉普赛人装扮,从舞台旋转下来,游蛇般灵活绕过一桌桌客人,时不时舞动在某人身旁留下热辣影像。
视线随她而走,很快就可将周围环境尽数收进眼中,接着,马上对这酒馆下结论:装修简陋,人群混杂,服务尚可,不过,酒质上佳。
再回到舞娘那边,她已转完了全场,又轻盈如某种蝶类飞回台中央,扭动的肢体和笑脸同样都卯足了力气。这使人确信,她刚刚收获不少。
瞧!胸前鼓囊囊一堆要掉出来的,就是小费!
音乐节拍逐渐激昂,她也随之加快旋转速度,一二一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嗒嗒嗒嗒……底下有人拍桌子计算节奏,此起彼伏的嚷嚷和陶质酒杯碰撞的动作,简直要使空气燃烧起来——
“所以,格丽塔莉到底是什么人?”这次的问话声大了很多。
“您好!黑麦啤酒一扎!”提出问题的人恰好挨着过道,卖酒女郎对她眨眼一笑,“有任何需要请呼唤我名……丽吉娜~!”
见她不为所动,女郎又笑着退下,离去时手“不经意”往她肩上拂过,她一抖让开,“我没在女巫名单上见过这名字。为什么要抓她……呃,她们?”
“知道太多没什么好处,”旁边伸来的手带深色指套,截走酒杯后对她淡淡责问,“执行任务不饮酒,退下战场才多久你就忘了?克洛。”
“还不是因为这地方太臭!跟堆了群死老鼠一样!况且任务还没开始嘛!”克洛挠挠小臂,眼睁睁看着杯口密集气泡迅速消散,转眼扫了扫四周,“人也没到齐,费莱尔少尉,这什么什么鬼组织靠得住吗……?”
“你刚到我手底下那时候也没好到哪儿去,”费莱尔拉近桌上的油灯看文件,“还有,我现在不是少尉了,叫我队长。”她示意克洛注意门的方向,“来了!那里。”
这破门一定出了问题,她们刚刚进来时就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不过克洛认为,现在能听到它响,是因为酒馆里微静了片刻,伴随门前那女孩摘下斗篷的整个过程。
她只站在那里,却叫人一眼看出她来路不凡。
克洛耳边传来费莱尔语速极快的确认,“黑发,深肤,蓝眼,穿戴不凡……阿芙拉,没错!她肩上是不是别了朵郁金香?……嗯?……黑色的?”
费莱尔的微小惊愕立即被克洛察觉,“有什么问题?”
“没有,”费莱尔侧身,露出自己肩上的雏菊,回忆了一下,“我以前听说它价值不菲,今天第一次见。”
克洛有样学样,让自己的火绒草朝门展示,“值钱?”
费莱尔点头,“一朵卖一千个都卡特金币。她看过来了。”
“什么?”克洛低低惊呼,幸亏混在嘈杂之间,没人在意,她身体不由自主往前探,“这么值钱,那女的、那个什么,就这样别肩膀上?真的假的?”
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绝对不好听,费莱尔知道克洛什么德性,不过她没空在这时候计较克洛的坏毛病。拍拍克洛肩膀,她率先站直身体,“她看到我们了,起来打招呼。”
“……一朵破花……”克洛很不情愿,目光紧紧抓在那朵花上不放。忽然她眉头一皱。
她的视线被打断,有人,有人挡住了她的观察。是个男人,背对她们,矮小,长相不详。克洛回头跟费莱尔对视一眼,双双确定,只是个普通人,看样子喝了不少。站在那儿腿都摇晃。
也是,没醉的话,他也没胆子拦住眼前人的去路。
毕竟这种偏远边境小地方不会有人这样打扮,浅色绸裙上形状各异的宝石珍珠,几盏灯光折射出夺目光芒。
在这模糊一片的昏暗人堆中,她看上去是十万分的颜色鲜明。也十万分的待宰。
“搞什么,脖子扬得像只鹅!”克洛说,评价坏得一塌糊涂,她对自己先前的问题怀疑更深了一层,“穿成这样去猎巫吗?她是不是还带了一马车女仆、一马车行李、一马车乱七八糟的东西,累了随时走找片临湖草地半坐下来慢悠悠喝茶?”
理所应当,她的话换来一声警告,“别多话,”费莱尔按了按她肩膀,“你过去看看。”
“收到。”克洛本能的想敬礼又缩回手,看费莱尔的表情,她走出一步才敢撇嘴,不情不愿往“麻烦”靠近。
“麻烦”中心,男人结实的挡住了女孩,他没有高大身躯,但矮且圆,一张嘴像猪跑错了地方,“……小、小姐……一个人来这儿……喝喝,喝酒?”
她没理他,这对他仿佛是种默许,甚至他认为是鼓励。这女孩多可爱?她不说话,也不看他,没错,没错,她害羞,女孩总是这样的。她害羞的不敢接触他的目光,紧张的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
没错!她肯定第一次遇到男人这样搭讪!他喜滋滋想,目光往边上瞟,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这边,就等他了!那些蠢蠢欲动的探究!要由他来阻断!
旁边来劝阻的侍应生被他一把推开,“杂碎!”
他又看回去,自信满满的开口,“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摔了出去,周围没人看清怎么回事,反正一瞬间他就重重的朝旁边倒了下去。正正好,砸到两张看热闹的脸中间,翻了他们刚上的酒水。
“妈的!” “见鬼!” “该死!我的酒!” “我鞋湿了啊啊!”
他在一片骂声中从桌子又滚到地上,目光半天没有转动,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摔懵了。直到有人指着他大声说什么……
“……天呐!他嘴巴在流血!”
他伸手接到嘴里吐出的断牙,这才突然感觉到痛,“……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声嚎叫没盖住女孩的道谢,她对面前呆呆站立的侍应生点头,“你有几秒钟考虑你想要什么。”
“什、什么,什么?”侍应生呼吸困难,结结巴巴。
“你替一个弱女子解围,”她耐心解释,“嗯……十个都卡特如何?”
铛铛两下。侍应生手中多了几枚金灿灿的物体,他才反应过来,磕磕绊绊要道谢。女孩已侧身,摘下手套丢到满地打滚的男人身上,“卖了它,够你换颗金牙。”
依然没人搞清怎么回事,她已跨过碎片酒渍和男人,裙摆前行靠近费莱尔。径直的,越过了克洛。
该死的鹅!
克洛狠狠翻了个白眼,转身,看她已戴上新手套,然后对费莱尔伸出手,“阿芙拉·博罗梅奥,你应该知道。这地点选的……”她再次环顾四周,“……很特别。”
“早听说过,您的家族事迹如雷贯耳。”费莱尔跟她握上手时,克洛刚刚好回到位置,听她简短自我介绍,“费莱尔·所罗,这是克洛·布雷诺,我们同属一队,您可以称我队长,或叫我费莱尔。”
阿芙拉迅速抽回手,四处打量,“只有我们三个人?另外两个人在什么地方?”她讲话时明明言辞和缓,姿态也非常优雅,但总让克洛忍不住想往她站的方向吐口水!该死的!倨傲的!鹅!
她指头微动,立刻收到费莱尔的眼神警告,只好老老实实靠回去。
“有个还没消息,还有一个……”费莱尔指指角落,“在那儿,”她冲那边扬了扬手,“喂!看了半天热闹,怎么样,可以过来认识了吗?”
她们几句话的功夫,先前的意外插曲已过去,男人跟垃圾都已被清理干净。虽然依旧有人不时的觑上一眼。
但是,明目张胆的打量没了。
所以,最边上投来的视线明显的克洛也有所察觉,只不过她没想到,那个缓缓站起来,高得过份的条状身影,居然也是小队的人。
“那是人是鬼?”
克洛噎住,看向声音来源,正是阿芙拉,她有点不爽,因为阿芙拉抢了她本来要说的话。不过后者立马推翻了自己的话,“很精干。”阿芙拉说,面不改色的换了个形容。
克洛又撇了撇嘴,对她生不出一丝丝好感。
“精干”走过来,肩上别着朵耷拉脑袋的狗蔷薇,很脏,穿的看不出男女。费莱尔三人只能感受到“ta”身上一股浓浓的,死人味。
真的死人味,或者应该说,腐肉味。
不止她们,“ta”一路过来,边上的人纷纷掩住口鼻,只不过没人敢高呼一句“去你的臭屎!滚出这地方!”罢了。
原因当然也很简单:费莱尔跟克洛人高马大,而阿芙拉一点也不好惹。
何况,“精干”臭的不同寻常。
面对她伸出的手,费莱尔也犹豫了片刻才握上去,“欢迎,我是费莱尔,那边你应该知道了,克洛,还有……再过去那边的阿芙拉。”
费莱尔面不改色,“我们也许可以换个地方谈。”
“我来的路上被泼了脏水,”她声音低沉,但能听出来女性特征,“没衣服换。”又想起来什么,“艾琳达。”
说话间她们转移到酒馆外支起的小蓬下,克洛出门开始才小小放开呼吸。只不过依然隔她几步距离。至于阿芙拉,她站到了能站的最远之地。
艾琳达对她们的举动毫无反应。她在回答费莱尔的问题,“我的确先到,半刻钟,中途出来被泼脏,你们来了。”
“所以你习惯躲起来观察?”费莱尔在她几句没头脑的话中抓取到核心,飞快扫视她脸,除了瘦,看不出来什么。
“观察?”艾琳达沉默片刻,“你是说,看到舞娘搭她肩膀你瞪了一眼?还是她用侍应生的手推翻那头猪?”
她每说一句,就指一个人,先克洛,后阿芙拉。成功的,让在场三个人脸色发生了变化。
“神经!”克洛抢到了先机,开喷时小心的看了眼费莱尔,“那那那舞娘的手根本没搭上我肩膀!我躲开了!上……队长!”
阿芙拉紧随其后,远远的鼓掌,“你眼力不错。不过太臭,我不喜欢。”
……
费莱尔抛开了这些,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名单上还有一个人。”她掏出册子,划去艾琳达的名字,炭笔指着那行字。
“尤迪,修女……没了?”克洛念了出来,不敢置信的伸手去翻,后面果真一片空白,“所以我们是要在这里问每一个路过的修女是不是叫尤迪?”
克洛朝名字竖了个中指,“狗屎!”
费莱尔形式化的看了她一眼,“别吵。”
“我们为什么要带上修女?要识别女巫的话,已经有名单了,不是吗?”阿芙拉走近一步,不知道哪里变出了把扇子掩鼻,一点不避讳对艾琳达臭味的厌恶,“我真诚地建议你换身行头,我给钱。”
她顺带好心的看看费莱尔与克洛,“见者有份,我知道最南边有家裁缝店。”
“不劳费心!” “谢谢,这样很好。”
费莱尔拐了下克洛胳膊,后者又干巴巴挤出句,“……谢了!”
感谢她?那还不如感谢道尔!哦,道尔是克洛养过的狗,是她赶羊的好帮手。克洛无边际的发散着想法,眼神到处乱看,看着看着定在某处。
“那是什么!”她提高声调,伸手指向酒馆旁一条幽深小巷道。
众人齐齐看过去,又不约而同回头对视,反复两次,确信了它们看到的景象。
一只狗由远及近,叼着根传信筒跑到她们跟前,准确无误停在费莱尔脚下,举爪仰头,仿佛在示意她取走自己嘴里的东西。
克洛满脑袋该死,跟费莱尔一起弯腰下去,摸了把狗头,她又去拎狗耳朵,“真该死,它好奇怪!我没见过耳朵这么长的狗!”
“米格鲁猎兔犬,机警敏捷,打野雀也是把好手。”
克洛看过去,阿芙拉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她们这边,大半张脸藏在扇后面,“你真的需要立即清洗干净。”她这句话冲着艾琳达说的。
“你不能闭嘴吗,大、小、姐,你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我睁不开眼。”克洛看不惯她,总算一吐为快。
“你粗鄙!”
“你高贵,你闭嘴!”
“都停下,好了……克洛!”她们的战争刚要开始就被费莱尔叫停,她对她们展示了自己的发现,“最后一个人出现了。”
克洛与阿芙拉互瞪了一眼,偃旗息鼓。艾琳达抱臂站一步外,几个目光汇集于费莱尔手中的布巾,上面墨迹泅染,短短一行字。
——我已前往温特卡里堡。
尤迪·拉瑞兰
最右下方角落,夹烂的金银花瓣沁出汁液,延展出一片小小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