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单人病房内，心率仪正发出平稳的声音。

    床上的人因沉睡多年而清瘦了许多，久不见天日的皮肤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眼球偶尔急促地转动着。

    由于照料得当，他的脸庞依旧干净，细碎的半长发遮住了小半张脸，甲型圆润的修长手指搭在床边。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他只是睡着了，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

    然而，他已经在病房内躺了整整五年。

    这人正是商业大鳄秦氏夫妇的长子秦时源。

    因为秦时源小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长大后才被找回，期间夫妻俩又有了个孩子，所以他在家中的处境就有些尴尬。

    毕竟父母当年以为他死了，心灰意冷之下才决定要的弟弟，家里的一切早就决定了属于弟弟。如今凭空冒出个要争家产的哥哥，属实让小儿子感觉到了威胁，对哥哥也没有几分好感。

    秦时源自知无法融入，便早早声明了自己并不打算跟弟弟争夺什么，他只希望父母可以帮忙打听贺晓识的消息，一旦有消息了自己便会离去。

    剖白心迹后，虽然秦氏夫妇说着一家人不用分得这么清楚，但却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秦时源并没有太多失望，他的失望在多年前那个电话为空号时就攒够了，如今早已百毒不侵。

    他在家扮演着合格的儿子，对父母和弟弟都十分客气，礼貌的交流，常规的嘘寒问暖，倒也相处得不错。

    直到有贺晓识的消息传来后，秦时源才迫不及待地搬离了大别墅，住进了云城汇的小公寓里。

    值得庆幸的是，他虽然没有很多很多的爱，但至少有很多很多的钱。

    车祸发生后，秦氏夫妇也在百忙中抽空前往医院探视。

    只是，在听说秦时源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后，二人犯了难——

    秦父忙于谈生意，秦母忙着照顾小儿子，分不出身来医院看顾，于是夫妻俩将他转到了私立医院的VIP病房，又请了护工来照料。

    后来，在听说国内有擅长这方面治疗的顶尖团队后，又重金聘请他们为秦时源诊治，不计成本。

    倒也算仁至义尽了。

    至于最终能不能醒来，就看秦时源自己的造化了。

    言归正传，今日的病房内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平静。

    一旁的护工正在精心修剪角落里的常青竹，蹲了许久，他刚站起来的时候，恍惚看到床上的人动了一下。

    是幻觉吗？

    护工擦了擦眼睛，犹疑地靠近病床。

    床上的男人依旧没有睁眼，但眉头微皱，眼球转动得厉害。

    “秦少爷，你要是醒了，就赶紧睁眼吧。”

    这段时间，护工已经看见好几回异动了。

    最初他激动地把消息告诉了秦父秦母和医生，然而所有人围着病床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人醒来。

    一次，两次，三次……

    再后来大家就不来了，让护工确认人真的醒了再报信。

    护工又在床前站了一会，期盼着奇迹的发生，可惜对方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正当他失望转身时，心率仪突然传来急促的声音。

    沉睡多年的人也动了。

    他的手指蜷曲着，在床单上抓下一道道折痕，额头上浮出一层汗珠，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话。

    随后，他神情痛苦地扬起了下巴，露出脖颈上清晰可见的血管，整个人开始抽搐，心率仪也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

    护工刚升起的欣喜骤然被恐惧替代，他扑向床头，疯狂拍打着紧急呼救铃。

    “医生！医生！出事了……”

    ……

    时间回到贺晓识与刘易生会面那天。

    在并不愉快的交谈中，贺某人知道了世界的真相，也知道了秦时源非死不可的理由。

    即使刘易生不给他毒药，贺晓识也不会放任秦时源再度熬命。

    前一次轮回的惨状还历历在目，不论自己有多么不舍，也没办法将对方长久地留在这里。

    他回到公寓，在零点前给秦少爷喂下了致命的毒药，阻止第二天的到来。

    因为刘易生说过，现实中的贺晓识并没有活到次日，逆天改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好比火车可以在既定的轨道上畅行无阻，但要开辟新的轨道，则需要消耗更多的人力物力。

    而秦时源的生命已经禁不住再消耗了。

    贺晓识坐在床边，紧紧握住爱人的手，直到对方心脏停止跳动。

    “秦时源，我好不容易，才刚刚爱上这个世界。”

    他用手描摹着对方的眉眼，声音轻得仿佛怕吵醒睡着的人。

    在陷入循环之前，贺某人总觉得生活没有意思，天天把世界毁灭挂在嘴边。

    当他遇到了秦时源，跟对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后，方察觉生命的宝贵和生活的美好。

    在不知不觉间，贺晓识已经不再抱怨，而是计划着离开循环后开启全新的生活——

    跟秦时源携手相伴的新生活。

    只可惜，刘易生口中的真相打破了他的幻想。

    贺晓识跟秦时源，在车祸发生后的一瞬间，便注定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这意识空间里的生活，也许是上天怜悯，赐予二人短暂的交汇。

    贺晓识苦笑一声，开始自言自语。

    “循环，其实是因我而起的吧？”

    在整整十二次的轮回中，他绞尽脑汁寻找循环的锚点，思考每次循环触发的相同点是什么？

    最后却发现，唯一不变的只有他想拯救秦时源的强烈愿望。

    唯心主义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世界虽然是秦时源创造的，但核心却是贺晓识，所有的场景都是为了还原他的一生才搭建的。

    这也是为什么现实中他的老家跟公司相距几千公里，但在这里开车一个小时就能到达。

    当世界发展到贺晓识本该死亡的时候，如果要他活下来，就必须让一个同等重要的人代替他死去。

    这个人只能是秦时源。

    如果世界没有因创造者的离开而毁灭，那剩下的人就能继续活下去。

    若是一切按照秦少爷的计划进行，在车祸结束后，贺晓识将活在意识世界里，而自己也会在现实世界中苏醒。

    但目睹秦时源惨烈的死亡现场后，贺晓识产生了强烈的执念，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机缘巧合下他夺得了意识世界的部分控制权。

    贺晓识无法眼睁睁看着秦时源死去，于是世界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启，将所有人都困在了周一无法脱身，包括那些袭击者。

    虽然他们一直停留在周一，但每次秦时源使用时间回溯时，消耗的生命都是实打实的，所以在外界看来，就是他在很短的时间内突然病危。

    换句话说，如果贺晓识没有触及世界真相，仅凭着一腔孤勇去拯救爱人，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让秦时源在现实世界中同样死去。

    他不禁回想起第六次轮回的时候，在看到秦时源吐血后，自己心中曾经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当时的他还不明白，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可怕的？

    现在他明白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

    无法重来、不可逆转的死亡。

    秦时源可以在轮回里死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循环不结束，贺晓识都有机会救他。

    但如果在现实中死去，那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如果在第一次车祸时，我并没有强烈想要拯救你的念头，你就已经回去了。所有我以为的拯救，其实只是在强留，消耗你在现实的生命。”

    两个扭转连接的圆，便成了莫比乌斯环，只有将其中一个剪开，才能从循环中解脱。

    抚摸着爱人冰凉的脸颊，贺晓识拿起旁边还剩小半瓶的毒药，决绝地一饮而尽。

    命运真是不公。

    既然注定不能相守，又何苦让自己经历这么多次折磨？

    一段记忆突然出现在脑海中。

    遍地狼藉的车祸现场，秦时源跪在贺晓识身边，颤抖着恳求他活下来。

    “我，没有遗憾了。”

    贺晓识勾起嘴角，努力安慰着崩溃边缘的秦时源。

    但怎么可能不遗憾呢？

    “我还没体会过，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他在心中无声说着，“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回忆戛然而止。

    这本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谁能预料到，秦时源会在意识中复刻了现实，在故事快到结局时，一缕徘徊世间不愿离去的灵魂被吸引而来，让原本没有意识的NPC成为了真正的人。

    命运兜兜转转，终究是替贺晓识实现了最后的愿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晓识捂着腹部，因毒药产生的阵阵绞痛让他冷汗直流，鲜血也不断从嘴角流下。

    但心中的郁结却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释然。

    “该放手了。”

    既然不能强留，那就珍惜剩余的时光吧。

    不知道秦时源回到现实以后，这个世界还会不会继续存在。

    那就将它当做是生命最后一天吧，什么都不要想，快快乐乐地过完就行了，谁都不要留下遗憾。

    贺晓识紧紧抱着秦时源冰冷的身躯，缓缓闭上了双眼，任由鲜血染透了衣襟。

    如果世界毁灭，自己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对方一份临别前美好的回忆。

    至于轮回里所有的痛苦记忆，就跟着自己一起埋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