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教授电话打来的时候，202实验室里只有任笙一个人，正在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微晃动，试剂管里蓝色溶液带着沉淀打了个漂亮的圈。

    任笙认真的眼眸迷茫了一瞬，感应到切实贴身的振动，才停下手里的动作，从白大褂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指尖一滑，习惯性轻声说：“老师好。”

    “笙笙，这回项目会议时间紧，来的仓促，你去检查一下A1项目情况。”

    电话那头传来平淡礼貌的声音，音量不大却让人信服，大抵是科研中坚力量这类人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好的，老师，我这就去看看。”

    任笙温声说着，脚下却不由加速往实验室里间走，唐教授和几个师哥师姐才离开一个多小时就打电话，可见A1项目真的很重要。

    涉及化学的整个项目非常庞大，但落实到具体实验室就是个中细节，任笙仔细检查仪器检测数据，也就两三分钟时间，确认无误，拿起手机汇报：“老师，A1试验一切正常。”

    “那就好，”唐教授心里的大石头落下，随后像是计算时间，顿了顿，说：“我们大概下周才回，这几天辛苦你多往实验室跑几趟。”

    任笙控制不住的唇角上扬，有些激动：“不辛苦，能有这样的机会是我的荣幸。”

    唐教授似乎对学生的科研热情很满意，语气温柔嗯了一声。

    电话挂断后，任笙回到原来那张简洁的实验桌，手下摇匀试管溶液，感觉整个身体都轻盈起来。

    唐教授的化学项目团队拥有全国数一数二的一级实验室，科研成果和创新成果转换率更是名列前茅，集商学一体，涵盖多个领域，是无数科研人和企业梦寐以求的资源。

    任笙现在本科在读大三下学期，没有达到唐教授项目团队基本学历要求——研究生在读及以上，所以唐教授称呼她“笙笙”也并不是他们有多熟。

    主要是任笙大二参加竞赛项目时，项目队长竟然有能力请到唐教授作为指导老师，震惊了全队人，最后项目获得国家级本科金奖，几人入了唐教授的眼。

    随后大三上学期期末成绩公布后，任笙成为板上钉钉的绩点第一和准保研人，班主任和辅导员都“劝着”保研本校。

    大三下学期刚开学，课程不多，任笙主动联系唐教授，凭借微薄的“师徒经验”和过硬的学科实力申请进组熏陶，这是她进组的第四周。

    任笙严格遵守实验室使用规则，检查了一下确保没问题，才换了衣服离开，顺便到一楼值班室归还202钥匙。

    她一脚刚踏出实验大楼，手机如有所感似的响了起来，来电备注是“老板”。

    “笙笙，你要是再不来，你闺蜜我就要忙死了！”

    嘈杂的杯碗碰撞和多人说话声背景下，清晰的传来周嘉禾难得的低吼声，像只炸了毛的猫，一点威胁都没有。

    “我刚出实验楼，十分钟就到啦。”

    熟悉的烟火气和喧嚷声让她逐渐褪去在实验室里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放松着精神，她脚下步子加快，朝不远的北门走。

    周嘉禾是她大学闺蜜，她和张卦大一的时候周嘉禾大四，三个人三缺一的住了一年四人混寝，周嘉禾毕业后秉着“学生的钱最好赚”这一理念，在校门口开了个苗圃餐馆，一年半的时间生意火爆，甚至火出了学生圈。

    任笙急匆匆推开苗圃餐馆的门，玻璃门上悬着的铃铛脆生生打着响，不少人朝这边看过来。

    任笙不是一眼惊艳的浓颜系长相，她眉眼似清冷似澄澈，五官清巧舒展，透着一股如水如风般似有若无的温柔，夜风吹拂着发丝凌乱，隐约看见那双明亮认真的眼眸，散发着独特的生命力。

    小挽正收着碗筷碟，看到门口这一幕愣了几秒，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推车上，朝门口走去，靠近说：“笙姐，老板出去送外卖了，你这几个月不见又好看了！”

    任笙笑了笑，穿过备餐间，在休息室换了工服，把头发扎起来就往外走，餐馆里客人多了不少，她拿着菜单，四下扫了一圈正准备问单，目光却越过人群看向窗边高座那桌，莫名的觉得熟悉。

    所有人都在说话或移动，只有她像静止一般，小挽看她差点被人撞着，连忙走过来，见她连自己靠近都没察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窗边高座几桌人很多，可小挽一下子就确定了那个她看着的人，大概是那人同小餐馆格格不入。

    餐馆临街是一面落地窗，街道上璀璨的灯光映在玻璃上但不透，那人一身黑色正装，坐在高座上双腿一屈一垂抵着地面，沉稳矜贵像是刚从重要场合过来，他侧身瞧着窗外，是很多喜欢独自坐窗边高座客人的习惯。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侧脸，优越的眉眼和鼻梁被偷偷展示，相比学生时代的恣意，流畅利落的下颌线更添几分硬朗，成熟又禁欲。

    任笙下意识想，他应该和窗外霓虹璀璨一样闪耀。

    小挽小声说：“笙姐，是不是也觉得他特别好看，一个词——赏心悦目。”

    她被几乎贴耳的声音吓得回神，目光移到手里的菜单，越发觉得热，似乎耳朵在发烫，抿着唇，想了几秒，老实说：“没看清。”

    这下，小挽面上只是笑，心里却激动起来，她笙姐可是属于走在路上大明星都看不见的事业型美女，见她现在有点下凡的意思。

    “我刚复工半个月，还是听杨姐说的，新年后他每周都回来，但之前都是带着一个女生，但从我见到他开始就一直一个人来。”

    任笙不解的偏过头来，小挽又压低声音推断说：“所以他大概率分手，现在单身，可以接触。”

    “……”，任笙盯着小挽不断张合的嘴却感觉看不清，脑海里一字一句重复刚才听到的声音，却做不出反应，半晌，微动着唇：“不行。”

    “为什么？”小挽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分手了还独自来这里，他应该还喜欢他前任女朋友。”

    任笙视线逐渐聚拢，看清小挽脸上的惋惜，随意解释着，避开她投来的疑惑目光。

    她垂着眼，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敷衍解释好像很正确。

    窗边高座那人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这边，任笙下意识移开的目光正巧撞入其中，四目交接，淡漠和无措，其实只要装作若无其事移开目光就可以化解这场“意外”，可她却像是定格在那双慑人的漆黑眼眸里。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像是不真实的快速流动。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点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心脏抑制不住的狂跳，衣摆处传来的拉彻力像是在重启她宕机的大脑，只是过程缓慢，无论正常人类的极限最慢反应时间是多少，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早就超过。

    小挽用力拉着衣摆，又好奇朝窗边偷瞄，正要收回视线，却被那人冷冽淡漠的目光捉个正着，她被吓的噤若寒蝉，赶紧收回视线，在任笙看过来的平和目光里得到安慰，没再提刚才的事情。

    餐馆里杯碗碰撞声更加清晰，客人们谈论着自己或他人的故事，喧喧嚷嚷热闹至极。

    可任笙穿梭在来来往往的顾客间，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似的，她像一个机器精准的完成脑海里设定的程序，没订单的时候，她就时不时出神。

    突如其来见到他，在这座千万人级别的城市里概率低的吓人，是惊喜也是意外，无论是顾客和服务员的身份，还是她的出神都让她懊恼。

    之后的一个小时，她把把窗边高座那片儿划成了禁区，克制着没有投入目光，自顾自地抹杀刚才的意外。

    她这样想，只要自己不记得，就没有会记得这场遇见。

    下班的时候，周嘉禾要亲自送她回去，她坐在角落里等，无聊看起旁边木制的表白墙。

    表白墙三七分，七分心情签，三分建议签，看起来很怪异，但周嘉禾一意孤行，认为0建议的表白墙反映着自家餐馆的优秀，目前已经创下三个月0建议签的记录。

    出神地又想到什么，她视线不自觉放空，余光里一团黑色身影的人走到表白墙旁边，手里拿起什么，朝前台问：“还有笔么？”

    又清又淡的嗓音没什么语气起伏，可毫无规律的突然发声激得任笙回神，僵了一下，反应过来应该是有人要写心情签。

    不过，也有可能是建议签，她心里猜测着看过去，打发时间用。

    客人穿着应季长款黑色大衣，弯着腰，袖口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执笔的手指骨骼感极强，约莫没几个字，很快就写完了，几步站在表白墙前中间位置，身材高挺且肩膀宽阔，表白墙大半面积都被遮挡。

    左右打发时间而已，她也不着急知道结果，于是朝备餐间看周嘉禾，视线却不可避免经过窗边，那个位置已经没人，她怔了怔，眨下眼睛，确认那里的确空无一人，心底顿时空荡荡，像漏了风般冷冽刺痛。

    似是忘记刚才的目的，她刻意转头重新将目光投落表白墙上。

    客人正递还给前台笔，露出建议签上锋利恣意的字迹：建议不加花生粉，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庆祝”新纪录出现，她忽然目光一顿。

    落款：孟。

    年少时想知道的答案这一刻显露出一角，就像是披荆斩棘后求而不得，欲望的棱角已经全部被消磨，却又悄无声息给她按上了棱角。

    任笙承受着命运给予的无力和挫败感，习惯了小心翼翼，一时安静的没有半点反应。

    她余光里看了又看，觉得他的字很好看。

    孟季泽三两步走过她身边，裹挟着风雪的冰冷气息，任笙下意识朝他看去，依旧只看见侧脸，大概是短暂失去又猝不及防得到，她大着胆子定格两秒才移开目光。

    “走啦！”

    周嘉禾拿着钥匙缓缓过来，把头盔盖到她的脑袋上，挡住她全部的视线，转身朝门口走。

    三四月的冷风还是刀人，任笙跟着出门，外边果然已经没人，她闷闷的坐上车，把脸埋进围巾，嗡声问：“不认识的人偶然对视，之后还会记得吗？”

    “一般不会，”周嘉禾被风吹得直哆嗦，没理会问这话的原因，又补充道：“但如果是你，几乎没有人会忘。”

    任笙把头埋得更深了，她既想他记得，又想他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