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记得那天的场景，最后无忧无虑的一刻。

    2019年1月19日下午六点多放学之时，本该是准备寒假的时刻，还记得那天一碧如洗绿宝石的天空，几缕纤云低垂，这是最接近天的时刻，连公基申论配着高过胸部的讲台桌都无比美妙，虽然今晚又要交房租了。

    那可是1500的房租，对于我这种月工资四千还要抽一点交五险一金的穷困教师而言，实属奢侈，想到这，我抬头端详着班级里余下自习的同学。

    那个弱白的脸，清瘦的身，眉目似蹙非蹙，五官小而精致的人是梁梓含，班级小管家副班长，平日对自己说话扭扭捏捏，挤一点吐一点，我看上去很可怕吗？真希望他能在自己面前吐出来，物理的也可以。

    又略略扫了扫剩余的其他五个埋头苦干的同学，冷淡女，冷淡男，一个沉默小孩和一个不苟言笑的学霸，我一脸趴在笔记本半干的的墨水上，什么“做好时代绣花针”，什么“800字的推荐资料”，简直是炸破头皮也冲不够数，又要面对班上17个性格各异的小崽子，我简直一个头十七个大，恨不得把每个人的脑子复制一遍，不是说这个离海高中学风优良尊敬师长吗？我搬出“教师立威严100式”“如何做一个温柔教师”，结果得到了“笑面虎”的一致评价，难道就因为自己是个萌新班主任外加萌新语文老师，叠满一切被领导欺负被学生欺负又穷困又假装有趣的debuff，就要在教师路上被腰斩了吗。

    心里呜咽几声，在真题上描几个小叉，刚要说出自己第三次考编也over时，隔壁三班传来巨大的摩擦声，是凳子在地板上大力被拖的声音。好了，我想，轮到展现自己多么爱护学生展示威严的时候了。

    刚从门口探出个头去，就只见一摊血迹拉出红舌头般的地毯，第一反应是学生自杀，心一凉，又见拐角处有个血汪汪的棍状物，压抑不安探出几步路，却只听一般传出大声尖叫，凄厉的号角，那就是噩梦开始的象征，历史上改变一切的导火线。

    不是学生自杀？不对！余光瞥见那6个瑟索趴在走廊窗旁边偷瞄的身影，那股凛然正气腾地冒出来。

    “汪晨，柏松，梁梓含，你们三个男生锁门，然后拿课桌堵门，”我不知哪来的一身正气，少先队员时期的责任感呼出，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让家长投诉，“喻渔阳，郝灿灿，阮知佩，三个女生，把窗帘拉好，收集扫把拖把，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可以防身的物品，要尖锐的，有分量的。”

    大局在前，没有人再敢不听我的话。只是起初，谁都以为只是杀人犯来了，当我再次透过窗帘缝隙往外望时，赫然见一不明生物经过，墨绿和血红交织的，从背面看，头倒向一边像泼出的污水，后脑头发像插上假草一般堪堪只有几根须须，身上一股恶臭，手臂反转着形成一个优角，像刚蜕皮的蛇一般丑陋，墨绿粘液与血液将衣服染得不像话，但校服那遮掩不去的几个大字刺痛着我的神经——

    离海高中，高二（3）班。

    正当我被迫消化这个现实时，现实已经缓缓扭头注视我，与其说是注视，更像是威吓——来自自然与未知的威吓。

    我就那么，和那不明生物，对上了眼。

    灰色浑浊远超老人，那贪婪又远超过兽，那死意又远超过打工人，那是一双蔑视生命，嘲弄而无谓，时刻准备滥杀的眼。

    全身有电流通到大脑，汗毛倒竖，浑身颤抖如待死羔羊，他有没有视力？如果有，接下来要怎么办？学生怎么办？自己会不会被咬成一片一片的？

    这时才蓦然想起，那棍状物，就是人、的、断、臂啊！

    就这样定住僵持了几秒，一，好想尖叫！二、天，隔壁班是不是只剩一地残肢了？三、那些离开的同学，他们现在怎么样？这三秒过得比答辩时PPT卡出空白我尴尬的那几秒还慢，怪物就这样恶嚎着，蹒跚一步步走远，消失在拐角处，所经之处皆是绿色粘液，恶臭无比。

    我这才回神几步，良好的教师素养要求我保持镇定，决不能在学生面前露出窘态。刚才的做法是对的。整理表情回头一看，6个学生依旧不知所措，汪晨勉强和柏松挨着，其他人则是抱胸躲在角落里。

    “  同学们，我接下来要告诉大家的信息不是补课，不是推迟放假，”眼见6人有所放松，更硬下声音道，“是——丧尸入侵。”

    几人的反应顿时僵住像雕像，石膏一样惨白，饶是平日镇定的喻渔阳，阮知佩与柏松都一愣，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的惊恐与迷茫。

    不用我解释，霎时迭起，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尖叫划透碧天，紧接着，是啃断与咀嚼的声音，本不大声，在寂静的高二（2）班里回响，刺着每个人的心。

    “赶紧拿上扫把拖把，守好门窗，不要发出一点声音！我不知道他们听力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视力与嗅觉不算强，所以切记，保持安静！”

    6个人分两拨守在左侧右侧，外面的怒号粗吼不止息，愈演愈烈，像一首没有尽头的狂想曲，俄顷，一串不和谐的沉重的脚步逼近，从腹腔冲出来的哀嚎欲撞死在教室后门上。

    那女声喊：“救命！救命！我是四班的，我知道你们班还有人，求求你们，放我进去吧！”

    我们七人面面相觑，叫喊还没有停。

    “求求你们，啊---啊呜呜呜呜——”

    一边，粗吼也在逼近，势要拆解入腹。

    一边，那人开始锤墙，势要玉石俱焚。

    六个人此刻都转向我，梁梓含蚀白的脸皱成一片丘陵，小声求着：“老师，那是我青梅竹马，可以不可以——？”

    此刻算是威严真正立下的时刻，要是开门，以后都必须开门。要是开门又关回去，那自己会威信全失。要是关门，梁梓含说不定会恨我。可是他真会这样吗？我心里也不准，刚在这3个月也不熟，只能猜他是怎样的人。

    捶门声与粗吼都在逼近，身边的孩子们僵持着，都在等我决定。

    不能再拖了，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现在怎么说开门都太危险了，谁知道门背有几只丧尸？我与堵门的柏松，汪晨对视一眼，口型道“不能开”，便招手剩下的人都来堵这扇门。

    梁梓含意料之中，却还是拧起那似蹙非蹙眉，看上去极力克制，一扭头泪便滚滚，尽管如此，还是死死地把堵门的课桌往里推，指甲苍白。

    可是残酷的时刻才刚刚开始，比起对朋友的见死不救，更令人惊恐痛苦的，是亲自听见她被凌迟的过程。

    “啊…啊——————！啊！！！！！！你们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刺骨钻心的尖叫，穿透皮骨的撕裂声，咀嚼啃咬的口涎声，血液飞溅流淌声，汩汩的，呲呲的，一声声，一片片，一根根，几乎不敢去想，那声音敲打我们的手，抖得要满头大汗用尽全力才能拄在课桌上，所有人的脸色都白下来，惨白一片，肩膀缩起，幸好这里的学生都过分克己，硬是咬着唇，一点不出声。

    “啊————我恨你们——你们…该死——！”

    蝉噪林逾静，多么地狱笑话，开膛破肚的声音渐渐停下来，我们的心跳几乎也要停止，死寂，血液从门缝渗入，流进，一点点逼近。不知道血液是否传染或吸引丧尸，只好悄声告诉六个孩子不要沾到血。

    我特意眼神安慰着梁梓含，他也知道此刻把让人放进来是多么鲁莽愚蠢，可是接下来，万一自己也会是被放弃被牺牲的对象呢？万一轮到自己决定一个人是死是生？我极尽温柔与哀悼的眼神抚摸他，而他缝上了眼，头虔诚地磕倒在课桌，一边的汪晨顺出一只手轻拍他的肩，一旁的大家也是和我一样的眼神。我想，待会有必要凝聚一下班魂了。

    声音终于停下来，可是哪还有待会儿?只听又一声粗吼响起，是梁梓含的小青梅，一阵血腥腐臭味传来，啪嗒啪嗒是内脏倒地的软趴趴声，像人的呕吐，我们不禁弯下身干呕，阮知佩见状，从身后拿出七个口罩，分发了赶紧戴上，这一刹便出事了。

    不是捶门声，是整个躯体撞到门的声音，整个门都在颤动，紧接着，越来越重，粗吼越来越多，一浪接着一浪，四面八方朝我们袭来。

    糟了！这声音会引来更多丧尸，要是不抓紧时间逃出 ，就被困死了！

    “快去拿包，食物，水，防身用的利器和钝器都带上！其他都丢掉，快！”

    遣散六个小鸡般的孩子，自己也去收拾，望桌面上成摞的职测公基资料，还有一个山香网课资料u盘，想起和孩子们说的话，咬咬牙还是放进提包，幸好当时买的是大提包。包很重，背在身上恍若隔世，明明不到十分钟，怎么就这样了？考编，算是这末世中我的妄想，我的梦想，有这份资料在，是不是能让我暂时忘记当下的处境？是不是说明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正常生活？

    一眨眼，声浪更近了，手提包用捆书的麻绳绑在身上，我让孩子们排队。我在前，三女生中间，拿铁簸箕，三男生殿后，断后的汪晨拿拖把，前面的柏松拿扫把，中间的梁梓含拿大垃圾桶。我不明为何拿大垃圾桶，也还是选择相信我的学生。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我手里刚搜出来的金属铁三角板，边角锋利，个头又大，非常适合当武器。

    “无论如何，队形不能散!”

    就算是妄想，我也想坚持一下。

    握紧把手，满手汗。

    “1——”

    大部分丧尸冲撞着后门，锁已不堪重负。

    “2——”

    喻渔阳捏了一下阮知佩的手。

    “3——”

    柏松擦了一把额头的汗。

    “走！”

    门霎然打开，随之涌入的，不止天光，还有——

    满目血腥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