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狗狗都是我最爱的，外婆在19年离开，那之后我很久都感觉不到伤心。

    我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因为希望以后有机会让别人看到，知道她不止是一位老奶奶，知道她不仅仅是六个孩子的母亲，知道她有她自己的故事。

    她出生于……多少年？我不记得了，我记性不好，不擅长记数字，但她活了94岁，是一个长寿且健康的老人。她直到去世前两天还跟我撒娇，还看了偶像剧，《锦绣未央》。她一直喜欢那个电视剧，因为那上面全是帅哥美女。除了锦绣未央，外婆还喜欢看《男生女生向前冲》，因为上面全身年轻男女。

    外婆的爱好很朴实，喜欢帅哥、美女，以及很多帅哥美女。

    我觉得外婆的离开和大宝的离开很像，都是忽然之间，好端端的一个人（和狗），就没了。

    死亡是这样的，它是一个生活常态的骤然变化，而且完全不可逆。

    当我开始意识到外婆老了的时候，我就开始尽量多陪伴她，高中的时候，我每次在家，都会给她按摩，捏肩膀，捏脚，然后听她讲故事。

    小时候，外婆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或许也没有很多，只是那几个，一个是吃人的山人熊，一个是老鼠嫁女，但我就是喜欢听，我反反复复听，可以每晚听三遍。

    后来，她给我讲自己的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和你妹妹最像。”外婆这样说。

    我二姨说，外婆年轻的时候才没有你妹妹好看，别人都说我（二姨）像你外婆，我不好看，你外婆也不好看。

    但我觉得，既然外婆说像妹妹，那就像妹妹吧。

    “我很可怜啊，三四岁的时候，我妈就没了。”

    我说：“怎么回事呢？”

    “她去人家家里做帮佣，然后就没了。隔壁阿婆带我去看她，我抱着她的脚，说：阿妈！妈躺在那里，不会动。”

    我心里为外婆难过。

    “后来呢？”

    “后来啊，我跟我老豆（广东人叫父亲叫老豆）两个人生活，饭也吃不饱，衣服也没有得穿。冬天太冷了，老豆就把唯一的一件军大衣给我盖被子，他盖稻草。”

    我紧了紧外婆的被子。

    “再后来，我十三岁的时候，老豆和你公公（我们这边俚语叫外公为公公，叫外婆为婆婆）的老豆一起喝酒，就把我定给他们家，然后我就嫁过去。”

    “这么小就嫁过去吗？”

    “嫁过去，家婆照顾我，在家里，要饿死。”

    “家婆教我做饭，教我干活，带我生活。”

    听起来，外公的妈妈，我的曾外婆？是个好心人。

    “再后来，就打小日本鬼子，我家婆带我一起跑，好好惊啊！（俚语，好可怕的意思）”

    我知道外婆经历过抗战，她能活下来，太好了。

    即使已经过去了，但我仍然为她捏一把汗。

    “再后来你公公去朝鲜打仗，腿被炸断了。”

    外婆就是这样的，忽然，就跳了好多年。

    “断了！那怎么办？”我其实知道怎么办。

    “断了，他战友叫他抱着腿，然后他战友背着他，跑回来，后来接回来了。”

    “好危险啊！”我说。

    “后来，我当妇女主席，别人都说，只有我能当！”

    我暗暗点头，“我也觉得！”

    外婆脾气直爽，直来直往，向来信奉不服就干，同时她很能干，所以我觉得她肯定能当妇女主席。

    “你妈妈是三八红旗手。”外婆忽然说。

    “妈妈是红旗手。”我重复。

    外婆闭着眼说，“谢谢你啊，帮我按摩。”

    我把被子盖好，亲亲她的脸，“不客气。”

    我还记得，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记事情特别早，我记得，两岁的时候，我特别爱哭，除非被背着，不然就哭。

    除了夜晚，我几乎长在外婆背上。

    外婆洗衣服的时候，我无聊极了，伸手去摸，摸到什么，都往嘴里塞。外婆发现肥皂和衣刷不见了，回头一看，好家伙，我差点就开荤了！

    我就是这样被外婆带大的。她对我没有任何要求，对我的爱没有任何条件。

    喜欢吃哪样，就给我做哪样。喜欢背，就一直背着。喜欢外婆，就一直跟着外婆。

    我从小就“小气”，很计较，容易哭。后来长大了，发现自己是高敏感人。

    小时候，我哭得我爸心烦，他说：“再哭，就拿出去卖了！”

    外婆一把抱住我，怒喝：“你卖谁？这是我外孙女，我在这，你要卖谁？”

    外婆那时候已经六十了，一个大娘，跟我那青壮年的爹对峙，丝毫不退。她一向这样硬气，直到八十了，还一样跟他对峙。

    她是我的守护神。

    我这样的高敏感人，一想到外婆，好像从来没有任何被委屈的记忆。

    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外婆仍然溺爱我。外婆做饭清淡，手艺其实很一般。小孩子爱吃酸甜口，有时候，我吃不下外婆做的口味清淡的鸡蛋面，也吃不下白粥和肉饼，就拿番茄酱拌饭吃。

    外婆也由着我吃，也不骂我。我要吃什么，就给什么。

    后来有一天，外婆忽然端出来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酸甜番茄大虾！

    我的天啊，这是我当时吃过最好吃的菜！

    外婆说：“我自己研究的，你看，放糖和醋，像不像番茄酱？”

    时年70岁的外婆，为了我，研究了一道新菜。

    这道菜很好吃，外婆见我好不容易有喜欢的，就一直做。我吃不腻，吃了很久，很久。

    那时候家里住七楼，为了给我买虾，外婆每天下七楼去买菜，又爬七楼回家。回家时，还给我买一个椰丝包。

    我唯一喜欢的包子馅，就是这种硬硬的，甜甜的，加了花生米的椰丝馅。外婆给自己买个馒头，给我买椰丝包。

    我吃一半，给外婆一半。

    外婆说，“好吃，你吃。”

    其实外婆更喜欢冰肉包，甜甜的，但是不硬，不塞牙。

    后来，我考大学的时候，外婆希望我考本地大学。无奈我们本地根本没有好大学，最好的学校不过二本，我只能欺骗她，我考不上本地。

    外婆时常念叨，“本地大学难考，阿妹都考不了。”

    我为这个谎言亏心，后来，没选择出国，也没选择去其他大城市念研究生，回到离家最近的城市，念研究生。

    研究生的时候，家里不给我生活费，但是我有奖学金，有补贴，逢年过节，我回家看外婆。

    外婆抓着我的手，“多谢你来看我，多谢。”

    “不客气。”我亲亲她。

    我能去就去，我有空就打电话。

    我知道她会离开，所以我在她还在的时候，让她感受到我的爱。

    外婆在病床上，她插着呼吸管，她觉得难受，老是拔。

    我就抱着她，亲她，安慰她，说我给你拍拍，你不拔好不好？

    最后外婆在ICU离世，我没有看到她去世的过程，当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看起来很安宁。

    后来我才知道，死亡并不安宁，也并不舒服。

    死亡，是可怕的，痛苦的，狰狞的。

    但没事，大家都会有这一遭。

    外婆遗传给我健康的身体，还有不屈的精神，以及敢爱敢恨的性格。

    她教会我真正的爱。

    无条件的爱。

    人离开之后，所有的生前钟爱的物件，都会变成别人眼中的寻常物。

    大舅妈偷偷取走了外婆手上的玉镯，那个血色的玉镯，外婆生前曾说，要给我。大舅妈说，大舅是长子，这镯子，将来传给长子长孙。

    随他们去吧，一群庸人。

    后来，二舅主持分外婆的首饰和钱，托人转赠我一条珍珠项链。

    外婆喜欢珍珠，她最喜欢戴珠链，后辈们多送她珠链。

    二舅说，这条最大，给你了。

    其实我无所谓最大，我倒想要那条最小的。

    外婆每天都戴着最细的一条，因此那条被磨损得不成样子。可那是她的痕迹。

    那条珠链我只戴过一次，后来断了。我就一直收着。

    外婆的其他东西，不值钱的，通通变成垃圾。

    外婆的房间，变成杂物间。

    我没力气整理物品，但是我可以整理文字。千百年后，或许有人能看到这篇文章。这不比那些玉镯，珠链，更好吗？

    她不止是我外婆，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淑清。

    她是一个爱美的女子，她活泼大胆，勤劳能干，善良勇敢。

    她来过。

    生活只有当下是真的，无论是怀念过去，还是幻想未来，都会让人忽略当下。即使我在整理文字，也不过为了让这故事不至于散落。

    我不会一直缅怀过去，我总是活在现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