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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时鸟与八音盒》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都是这样开头的——有一只报时鸟。

    报时鸟住在一座落地钟里,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会从钟里出来,提醒主人现在的时间。报时鸟刚出厂时有着鲜艳的羽毛,可惜到了主人家不久,就被主人家顽皮的孩子涂成了灰扑扑的样子。不过,由于它总是蜷缩在黑暗中,与“咔咔”转动的齿轮为伴,羽毛的鲜艳与否对它而言倒是不太重要。

    只用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报时鸟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直到有一天,主人带回来了一个八音盒。

    报时鸟在睡梦中听到一阵甜蜜的歌声,连不变的梦境都漫出金灿灿的甜味。报时鸟第一次如此沉迷一个梦境,以至于差点错过了报时。好在它醒得及时,没有耽误工作。

    从漆黑的钟体内一下子跳到外面,总会被光刺到眼睛。但报时鸟不管,报时鸟喜欢这段短暂的在外面的小时光。它可以看到好多好多美丽的事物,熟悉的,新鲜的,都令人好奇。

    不过这次,报时鸟的注意力可是完全被桌上那打开着的精致的小盒子吸引了。镀了粉金的铁质外壳,外壳上镂刻着的繁复美丽的花纹,以及安稳睡在盒子中心的,静静旋转着的小城堡,缀着宝石的尖角闪闪发光。汩汩乐声自盒内流淌出,或垂落地面,或流向空中,房间被这温暖的溪流包裹了。那溪流却也不停留,搭上从敞着的窗口偷溜进的阳光,延向远方去了。

    报时鸟以前听窗边抱着酒瓶的小人玩偶说过,酒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一不小心就醉了。报时鸟没有喝过酒,但突然间,报时鸟体会到那种醉醺醺的感觉了。可是,不妙,身后的齿轮“咔咔”转动,提醒它该回到落地钟里了。没有办法,报时鸟只能依依不舍地缩回身子,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了。

    然而,合上的门扉并未完全阻断美妙的乐声,这算是一种宽慰。报时鸟合上眼,聆听着微弱的歌声,缓缓进入梦乡。

    。。。

    报时鸟很喜欢八音盒,喜欢八音盒不同于自己的鲜艳美丽,喜欢八音盒精致的外表,同样,喜欢八音盒悦耳悠扬,清脆的歌声,远超过窗外的鸟儿。

    “为什么窗外的鸟儿歌喉如此动听,而我却无法做到?”报时鸟曾经问过。

    “噢!你个傻子!呆瓜!木头脑袋!你只是只假鸟!”水晶玻璃球里的雪人嘲笑道,“你除了报时,能做什么?你永远,永远没办法和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一样,唱出动人的歌!”

    报时鸟以前会难过,但现在不会啦。因为,报时鸟找到了,比真正的鸟儿歌声还要动听的存在。

    晶亮亮的城堡旋转着,落到报时鸟眼中,似乎让报时鸟的眼睛都闪闪发光了!

    “你最近在做什么?傻鸟!”又是一个宁静的下午,报时鸟还在聆听八音盒的歌声,一阵刺耳的噪音响起。报时鸟不满地偏头,桌上躺着的布偶尖叫道:“哦!这太可怕了!现在不是你应该出来的时间!”

    报时鸟疑惑,只是在外面多待了一小会儿而已,会有什么大碍吗?

    “主人会被你误导的!傻鸟!”布偶仍在尖叫。

    但是四周静悄悄的,主人明明不在。

    报时鸟无可奈何地缩回自己黑暗的巢穴。音乐再次变淡了。

    要是能再听下去就好了。

    能听得很清楚,很清楚,能够一直看着,一直听下去就好了……报时鸟这样想,常常这样想,一直这样想。于是,报时鸟停留在外面的时间就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报时鸟不在乎雪人的嘲笑了,也不在乎布偶的尖叫了,当然,更不会在乎那有时出现的主人。报时鸟那颗小小的,木制的心被八音盒整个儿夺走了,报时鸟被墨水糊出的眼睛只落在八音盒上了,报时鸟试图唱歌了,伴着八音盒的旋律,“嗒嗒”地轻响。

    八音盒也在回应报时鸟吧?报时鸟有时这样觉得,又觉得是自己多想。那样美丽的,歌声动听的八音盒,会回应这样灰扑扑的,趋向老化的自己,似乎是午夜才会出现的甜梦。就让这梦再长一点吧!报时鸟偷笑,如果能一直听到,看到八音盒的话,一直做梦也没有关系。

    如果能一直看到的话。

    如果……能触碰到的话。

    如果……

    “……”

    。。。

    主人家顽皮的孩子带来了同伴,他们闯入这个小小的房间。“噢!看!多么有趣的地方!”

    他们抢走了小人玩偶的酒瓶,把小人玩偶握在手中乱晃,大笑。

    他们使劲摇晃玻璃球,雪人害怕地蜷缩起身子。

    他们将布偶扔到地上,用力踩踏。

    他们仰头,看到报时鸟了,但是报时鸟灰扑扑的,丑乎乎的,他们并不感兴趣。

    他们看到了桌上的八音盒。

    “这个盒子!”主人的孩子高兴地说,“能发出好听的声音!”他急于向玩伴们炫耀,于是向八音盒命令道:“唱!”

    八音盒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

    “唱!”

    没有任何声响。

    主人的孩子急了,他听到玩伴们的嗤笑。“连个玩具都管不了,真是废物。”

    他使劲转动八音盒的发条,八音盒一声不吭。

    “这东西肯定是坏了!”主人的孩子恨恨地说,抬手,狠狠一扫。八音盒飞到了空中,片刻都难停滞,便落地了。玲珑的小城堡摔了个粉碎,盒体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停转的齿轮来。

    主人的孩子挥了挥手:“走了!这屋里尽是些无聊的玩意儿,我们出去玩!”

    他的玩伴们哄闹着,推搡着他出了门。

    报时鸟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它无能为力……”

    “八音盒坏了,它意识到。但是它该怎么办呢?它只是一只小小的报时鸟……”

    。。。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她低头,努力向上提起嘴角,她想做出一个笑容,她想用轻松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一如她的睡美人以往所做那样:

    “嘿,你想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吗?”

    那双眼睛已经合上了,将那对蓝宝石锁于门后。怀里的人比以往苍白些,明亮如阳光的金发似乎淡成了鹅黄。接下来她该等到的回应是什么?是闪闪发光的眼睛?还是那句柔声的“接下来呢”?

    可她什么都没等到,只有沉默,唯有沉默。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目光移到那人的胸口,深褐,浅褐,暗红,鲜红,玫瑰盛开的同时凋零了。那不是那人有时会佩戴的玫瑰花。

    皮肤触不到一丝温度,很凉,她的小公主忽然变得陌生了。像一个冰冷的符号,一个冰冷的称呼,像最初那时一般。

    “咔,嗒”

    “报时鸟不知道怎么才能修好八音盒,但它看到了八音盒掉在外面的齿轮,和摆钟里的齿轮很像,那么或许,或许它可以……”

    她可以……

    自幼被作为宫廷暗卫培养的她从来不清楚外面的世界,齿轮的声音同命令一并,伴随她度过漫长的日夜。她知道自己需要服从,和所谓的同伴们一样,但'为何要服从'却是她心中一个深深的疑惑。那是她身边的人们从未产生过的情绪:质疑。

    她蜷缩于封闭的房间,外界对她来说是一扇小小的,安了铁栏杆的小窗。天空是被铁杆分割出的方块,有时蓝,有时灰,还有多数时候的黑色。

    “你不想去看看外面吗?”齿轮低语。

    “外面……有什么?”

    但外界是单调的,她隔着窗子看到,和她待的地方别无二致。

    所以她拒绝了。

    后来她可以执行任务了。

    她受伤了,不能说痛,不能说怕,因为她,他们是暗卫,若是主人命令,第一时间就要将命献出去。

    “你想离开吗?”齿轮“吱嘎”作响。

    “很痛吧?”

    “和我做交易,把身体交给我,我会带你离开。”

    她想了想,摇头拒绝了。

    她记不清自己的出身了,离开这里,她别无去处。她已经习惯这一切了。

    已经习惯了。

    习惯就好。

    于是,她听着齿轮声,听着命令声,慢慢长大。她受伤,短暂治疗,短暂休息,受伤……她能背出这样的循环。

    直到那天。

    她见到了人们口中的公主。

    王国的小公主温暖和煦宛如阳光。她习惯性地蜷缩于阴暗,但光停在了她身前。

    “你受伤了。”

    她有幸在执行任务途中听到过类似的美妙旋律,来自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和公主的声音一样。

    她被破格留在公主身边养伤。她们一起走,走出宫廷,走进民间。她笨拙地学着公主和他人交流,为贫苦者发放救济。偶尔休息,她们就坐在旷野上,仰头时她发现,天空是绚烂多彩的,即使存在单调的黑色,其间也会有繁星点点。

    然后公主会开始讲故事。

    最后她们回“家”。

    回家……原来只是单纯地回到居所,也能有如此温暖的词汇。

    她是公主帮助过的无数人之一,伤口的愈合是分别的倒计时。她是一个暗卫,一个以前或许以后不会见光的可怜虫,却想在那人心中留下小小印记。

    于是,她的痴心妄想她的不自量力,催生出那朵金属的小花,被那人轻轻接过。

    公主微笑了。

    小窗从此不再是单调的一色,她的光有时会悄然出现,驱散一室的孤寂。

    一直以来的疑惑如阳光下的积雪,缓缓消融了。

    她是宫廷的暗卫,此生唯效忠于公主殿下。

    所以,公主和她提过这次随军出征后,她能敏锐地觉察命令背后的错误,背弃命令来到战场。

    所以,她能亲眼看到这场权力斗争下的背叛。

    所以,她能看到那支箭,在她未能触及之地,刺入了公主的心脏。

    “你想让她回来吗?”

    血液蜿蜒,晕开妖冶的花朵。

    所以……

    “你要什么统统拿去!我把身体给你!什么都给你!只要让她回来!让她回来……”

    她僵硬地笑着,仰头,虽然蓝宝石蒙上了灰色,但是没关系,没关系了,她再次看到她的公主睁眼了,她可以邀请她的公主共舞,只要她的公主回应她,齿轮吱吱嘎嘎地转动,她的公主会回应她吗?只需要一个点头。齿轮吱嘎转,会点头的,她的公主点头了,她们可以一起跳舞!

    金属的枝桠簌簌地抖着,齿轮碰撞,王国的男女老少瞪着眼睛,扭转身体部位,跳起古怪的舞蹈。

    来吧,再一次……

    胸口一阵怪异的疼痛,机械的左眼僵硬地转动,最后定格在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发少年身上。

    她竟丝毫没有察觉。

    “为什么……”

    她的嘴里吐出破碎的语言。

    “我只是想……再见到她……而已……”

    “不,你不想。”

    少年语气平静,他拔剑。没有血。机械化的躯体逐渐剥落,齿轮滚到地上,叮当作响。少女躯体上长出的,由大小齿轮拼装成的类似树的结构开始解体,刺入活人或尸体头部的金属刺针也逐渐崩坏,化为尘埃散去。

    “为……什么……我……只是……”

    金属撞击声中,传来她垂死哀泣。

    “因为不可以。”

    未完全变成机械的右眼上移。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和世界异常产物做交易,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血红色的眼睛朝远方投去淡淡的一瞥。

    “王国已显颓势,覆灭是无可避免的结局。”

    “她没有能力救这个王国,你也一样。”

    “我……”

    右眼的光熄灭了。金属残躯颓然瘫废在地,怀中仍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

    “异常已消除。”

    他最后望了眼王国的方向,软弱无力的国王,贪生怕死的臣子,饥寒交迫的百姓……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一份毫无根据的坚守。

    自我感动而已。

    他的身影淡入清晨的空气中。

    。。。

    主人走进屋,看到地上坏掉的八音盒,非常生气。

    “啊,这盒子竟然坏了!真是没用的东西!”

    主人捡起盒子,仰头看见了报时鸟。

    “哦!你这愚蠢的东西!现在不是你该出现的时候!”

    报时鸟对主人的骂声置若罔闻。

    “看来这丑东西也坏掉了!”主人高声宣布结论。

    主人折下了报时鸟,连同八音盒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

    她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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