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个谎言骗了一辈子,有时或许也是种幸福。
《入梦仪》
十多年前,我们的世界发生了一场灾难。
央陆的中心地区听说全都毁了,坍缩成一个漆黑的巨坑。可惜在毁掉那片繁华后,灾难并未停下它的脚步。无数的,淡粉的透明蝴蝶从坑中飞出,场景如梦如幻。它们拍打翅膀会落下星尘般的微小颗粒,触碰到蝴蝶,或吸入这些颗粒的人会沉入睡梦中,他们留在现实中的躯体会快速衰老,一生的时间匆匆流逝。
直到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控制这些蝴蝶活动范围的方法。待到一团乱的外围恢复秩序,那人独自一人前往灾难中心,消灭了灾难的源头,回来嘱咐了我们一些事,然后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关于那个人的事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有人说他只是一个想要灾难平息的普通人。他们给他编织了许多身世,有说他是灾难刚爆发时中心地带的幸存者,也有人说他是灾难的制造者突然良心发现。争来争去没个结果,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现在还不能松懈,正如那人最后留下的话,世界的创口还未愈合,此后一段时间内,世界会发生一些小异变。
我们一家是幸运的,十多年前的灾难中,虽然有人受伤,但没有人死去。灾后重建中,父亲和大哥出了很大的力,我们一家分配到了一座不错的小屋。
等到一切恢复正常,我又可以继续我的学业。灾难中出生的小妹也到了上学的年纪。那天学校给我们这些家中有幼儿第一次上学的学生放了假,这样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参加小妹的开学典礼。那一张张忐忑不安的小脸却蕴含着一切向正常运转的希望。
那以后的时间普通而平凡,平凡就好。我完成了我的学业,我和我的青梅订了婚,我面试了一份工作。收到面试通过通知的那天,我们一家人聚了餐。我搂着我的未婚妻,向我那常年在外的父亲和大哥,以及被我们蒙在鼓里的小妹通知了我们的结婚日期。
婚礼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所有的朋友都来了。小妹捧了一大束花,花的中央是一只不断打喷嚏的小狗,我赶忙让她把小狗放到地上。互换戒指时朋友们使劲儿起哄,我的青梅,我的妻子,脸颊飞起一片晚霞,蜻蜓点水地在我耳尖落下一吻。台下掌声与笑声更胜,台上的我们俩脸红得像个苹果。
后来,我有了一对儿女。
生活平静了十多年。我享受这份平静,享受这份一尘不变。然而有什么在我的脑中悄然变化了,这种变化在看到医院中那些仿佛被保存在水晶棺中沉睡的人们时翻搅得更剧烈了。原来当年灾难的影子仍残存在这个世界。我们一家早已走出过去的阴影,可更多的人从十多年前起,依旧挣扎在那个无底的空洞中。
十多年过去,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有延缓棺中人的衰老,让他们醒来仍存在于我们的梦中。
那天天气很好,我和妻子带着孩子去动物园,小妹作为新婚礼物送我们的小狗已成了大狗,懒洋洋地跟在我们后面,做两个孩子的保镖。在昆虫展览馆中,我再次见到了那些蝴蝶。这些透明飘逸不似凡物的生灵引起了我两个孩子的兴趣,也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脑中的变化已经扭曲为一株带刺的藤蔓,牢牢地缠住了眼前的生物。
我能够做什么。
我意识到。
我辞去了工作,投身于一项前途渺茫的事业。
“入梦仪”,我给我的构想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或许我们永远不能唤醒这些睡梦中的人,但与其让他们在沉黑的梦魇中走向没落,不如在梦中给他们一个完整的人生。
利用这些神奇的蝴蝶,这些罪魁祸首,我尝试将现实中的影像传入熟睡者的梦境,人工智能会将这些信息处理,将它们自然地编入熟睡者虚幻的人生,同时,一旁的屏幕会为亲属们播放编织出的梦境。某种意义上,也算熟睡者与他们的亲人对话了。
我的妻子默默地支持我。家里的担子要让她一个人扛了,我心疼她,她却朝我摇头,温柔地说:“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起来,妻子的母亲是当年的殉难者之一。
我的父亲听说了这件事,连夜赶了回来,我以为他会责备我。他只是给了我一个拥抱。
“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的家人们说。
渐渐的,我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我们废寝忘食地钻研着,然而,事与愿逆,我们不断碰壁,入梦仪对我们来说突然如它的名字一般,是场痴心妄想的白日梦。
可当初的念头如野草,如巨树,将根系深深地扎入我的思维。
我们没有放弃。
最后,我们得到了技术上的突破,这是件令人振奋的事。但是。
这个世界有太多但是。
我最好的朋友突然宣布退出我们的团队,在我们的研究蒸蒸日上之时。
我单独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觉得……恐怖吗?”他看着我的眼睛,还想说什么,却闭了嘴。
“别再研究那不幸的玩意儿了,没有意义。”
“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不理解。
那天以后,我们团队的心忽然散了。我们不清楚其他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只是一个个向我道歉,然后离开。
他们都说。
“没有意义。”
“这台机器,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想起最初的时候,我看向我的现在,依旧只有我一个人。
还有我的家人。
他们用和几年前一样的语气,鼓励我继续。
我继续了。
我最后取得了成功,我一个人。
入梦仪正式问世了。
更多的人加入我,没有当年我们团队的任何一个人。
我们不断改良入梦仪,我们可以调整梦境的流速,我们可以传导实时图像,我们相当于在梦中创造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出了让当年灾难中的沉眠者度过虚幻的一生,入梦仪还进入了游戏领域,军事领域,等等。我是它的创造者,我可以得到荣誉与金钱。我捐出了金钱,将荣誉给了我后来的合作者们。我回到了我的家,找了一份工作。
我的孩子们已经长大。
我平静的过完剩下的人生。我一天天的虚弱,我知道我已经快到终点了。
真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我濒死时迷迷糊糊地想,我的儿女们和我的妻子为我哭泣,我努力微笑。
因为我没有遗憾。
世界黑了。
又亮了。
体内的血液欢快的流动着,如此生机勃勃,如此年轻。
我睁开眼。
我发现我重生了,我低头时稍微吃了一惊。
是的,我重生了,只是重生成了一只小狗。
我抬头看到一双温柔的眼睛,我认出了这双眼睛的主人,我的小妹。不是那个逐渐老去为孩子发愁的中年妇女,是我记忆中快被尘埃覆满的,活泼可爱的小女孩。
“妈妈!这只小狗好可爱!我们把它带给哥哥看看好不好!”她回头,撒娇道。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我早已逝去的母亲。
我的母亲也在看我,对上视线的一刻,她似乎愣了愣,然后温柔地说:“好。”
我被我的小妹从宠物店抱走,抱到了我的病房。
我看见了我自己,躺在病床上,两眼紧闭着。我躺在“水晶棺”里。
记忆的闸门忽然打开,那埋藏在最深处,用最坚硬的材料——我一生的记忆——锻造的铁门轰然倒塌。
原来我的一生是入梦仪中的一生。
我们在撤离时,为了救小妹,我碰到了蝴蝶。
救世主,婚礼,工作,儿女,我的人生,是我的家人们用入梦仪告诉我,送给我的。
我看到我的青梅,她坐在我的床边,怔怔地看着我。
我的父亲和大哥惯例是不在的。
我的小妹抱着现在的我坐到床边,对过去的我说着什么。
我突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
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一个糟老头子死前做的一个,糟糕的噩梦。
他们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的响,让我想起夏天聚集的苍蝇。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我迷迷糊糊地想,然后我看看我自己,是我年轻时的样子,年纪比印象中的大,是加速衰老的缘故,我想。
关在人造的玻璃材质水晶棺中,同漆黑的梦境一起慢慢衰老,有入梦仪的话应当是多彩的梦境……
入梦仪。
我清醒过来,环顾四周。
我没有看见入梦仪。
世界会发生一些小异变,我想起我的人生中,不知是否存在于现实的救世主说过。
或许我的重生,回到过去并变成一只狗,又或许是一只过去的狗拥有了我的记忆,这是世界所谓的小异变,命运对我的一场玩笑。
但是关于入梦仪的知识我全都清楚的记得。
入梦仪被制造出来是在灾难过后的几十年后。
可我现在拥有记忆。
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小妹以为我在害怕,安抚性地摸了摸我的头。
哪怕是一场骗局,虚假的一生,那也是我曾拥有的,和家人一起缔造的人生。我想起当初那些退出的同伴。
入梦仪可以链接梦境。
“这台机器,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该庆幸自己的迟钝,还是痛恨自己的愚笨,我想大笑,嘴里发出的是小狗的呜咽声。
我说不出口。
什么都没有意义。
视线模糊了,我觉得眼睛湿润了许多。我和我的家人们围坐在“我”身边,我知道,没有入梦仪,他们的话语传不进病人的梦境。
我感受到一束陌生的视线,我仰头。
越过母亲的肩膀,我看到病房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青年。
红色的眼睛,红得像血。
他和我对视了,随即垂眸,那双眼睛变成了浑浊的黑。他离开了,没有任何人发现,正如他来时那般,但我却知道了和他见面的时间。
我在夜晚时溜进了我的病房,有人为我开了条缝。
我看到那个青年站在床边。逆着光,我不清楚他是否在看我,又或许什么都没看。
沉默许久,我忍不住开口,自然是一阵稚嫩的狗叫。
“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我看到他点头了。心头掠过一阵狂喜。
“入梦仪,能不能帮我——”我喊到一半,想起现在,入梦仪还未诞生。我只好压下内心的激动,向这个疑似救世主的存在,将我的一生,入梦仪,我的重生一一道来。
这是我最后一根稻草,我别无选择。
“帮帮我,求你了,帮帮我!我,我可以……!”
他摇头,我愣住了。
我听到他说话,声音平板无波。
“这个世界受损,会出现异常。”
“你还没有发觉吗。”
我茫然地仰视他。
“时间已形成闭环。”
“你可以去休息了。”
我看到他如烟般散去,月光从敞着的窗口倾泻到地板上,形成一个明亮的小湖。
几天后,第一台入梦仪问世,是我梦中最新的型号。
荣誉属于谁已经不重要,传闻比新闻更快的席卷了大街小巷。
是属于神的恩赐,不知何处而来的,大量的匿名资料。
不过这些与我无关了。
大约一年后,小妹带着我进入病房。我的青梅前不久将自己想对我说的话输入了入梦仪,编织出了她对我告白的梦境。梦境演算,如今我将要结婚。小妹打算在婚礼上给我送只狗狗。
我在入梦仪的镜头前懒懒地摆了几个poss,便踱到一旁趴下。屏幕上的小妹捧着一大束花跑到台上,现实中的小妹兴奋地喊:“狗狗!看!你在上面!”
我摇了摇尾巴,告诉她我知道了。小妹又凑到屏幕前认真看起来。
我的母亲从门外走进来,满脸无奈,她的身后跟着我的父亲与大哥。
今天是除夕。
我趴在地上,打了个哈欠,将身体盘在一起,用尾巴挠了挠鼻尖。等到屏幕上的婚礼结束,我们就会回家。今晚是团圆的日子,所有的家人无论多忙,在这一天都要回家。
我知道,是所有家人。
我的家人们曾经骗了我一辈子。
现在,该由我来骗他们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