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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下)

    《药》

    ——《三千浮尘归世录》

    百草庐这几日清闲,江元踪也不来找他耍。他医书看得无聊了,就坐院子里发呆。

    或许他能找些事做。

    他思来想去,觉着书上几味毒有意思,就去药房找药材,缺了些。

    上山么?

    他是这样想,东西都收拾好了,临到门口,远远望见送药材的伙计来了,于是折返去唤师父。

    师父照例要和伙计聊聊外面的事的。

    裕国和菱、茭二国停战了。这才打了多久?没多久!听说三国不仅停战了,还在商量……商量什么……对!结盟!这可真奇怪……

    他不打算放弃自己的计划,他上山去了,上山前就听到这里。

    “结盟?嗯,已经结盟了。”

    江元踪终于从屋里出来了。先前一忙,他几乎把某人随意在山上逛逛的要求抛在脑后了,只是江元踪记得牢,刚出门,就来找他。

    “这么短时间?”

    “野国那边……”江元踪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摆摆手,“反正就是西边弄出个厉害玩意儿,已经打到菱国了。菱国国君怕了,就哭爹喊娘地求结盟,然后成了。”

    “你当我好骗?”

    “我说的是真的!骗你做什么。”江元踪摇头。

    “战争有这么轻易结束?”

    “你要说轻易……哪轻易了?咳咳,机密机密,不和你说了。”

    “这几日飞来的信鸽都是讲这事?”

    “不尽然。哎!万舟你套我话!”江元踪喊,“都说了机密,机密——”

    “好好好,机密。”

    江元踪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嗯……机密。万舟!你看那边那朵花!真像朵花啊!”

    “你若是不愿说就算了,不必装傻。”他照例系好路标,“还是你想我和师父说,你精神方面恢复得不好,以便你在百草庐多待几日?”

    “哈哈哈,这倒不必了……”江元踪宽了心,眼珠一转,又有新念头,“哎,万舟,你们这儿最高的山是哪座?”

    “重阳还未至,这么急?”

    “登高远眺可不分时候。”

    “……最高的那座山你是知道的,你那病所需的一味药材,就在那座山上。至于往返需三日,你也是知道的。”他说,“如果你想去,我要先和师父说。”

    “你知道方位就好,用不着这么麻烦。”

    “嗯?”

    他的疑问还未说出口,就觉身子忽然一轻,山林在他眼中急剧缩小,直到如草地般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有人拎着他领子。

    “万舟,带路吧!”江元踪笑着说。

    他按住骂人的心思,指了指熟悉的方向。其实从空中看那座山不远,只是对于凡人来说,那是一段很长的路。

    他们就这样轻易地飞到了山顶。

    夏日。虽说山顶是熟悉的荒芜,但层岩间是掩不住的绿意。他落了地没管江元踪,先去周围细细找寻了一番。是有些他感兴趣的草药,可惜没带上背筐。

    江元踪跟着他,直到他觉得累了,两人就到崖边寻了块略显平整的石头坐着,眼底是云雾翻涌。

    他们就这样静坐许久。难得江元踪如此安静。

    “万舟。”后来,江元踪还是说话了。

    “嗯?”

    “你觉得,哪边是西面?”

    “那儿。”他说,指着不远处一棵形状古怪的树,“师父以前告诉我的。”

    “万医师?”

    “嗯。”

    “那么……这边是东面?这边是北面?”

    江元踪猜得不错,他点头。

    “万医师教你这些做什么?”

    “方便回家。”

    “哦……”

    江元踪起身,双手叉腰。

    “回家啊……万舟,你瞧西北方。”

    他望过去。

    “除了山,还是山,除了云,还是云。”

    “非也。”江元踪摇头晃脑,“我家在那个方向,就是皇都。”

    “这里望不见。”他犹豫,“修士可以?”

    江元踪摇头:“我也望不见。不过我知道它在那里。”

    “将军府坐落在皇都的热闹地段,出了门,没几步路,就到了皇都最——繁华的街道。万舟,你能想象吗?各色小吃,奇珍异宝,天南地北的旅人,应有尽有……”

    “想象不出来,我讨厌人。”

    江元踪在那边笑,手欠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嗯~也是。那我讲讲其他的。皇都有很多很多建筑,很多很多建筑都很高。最高的建筑要属皇城了,就和那边那座山一样高。”

    他望过去:“真的?”

    “真的。皇帝可是九五至尊,住的宫殿自然要比普通人高一阶。大块的悬空石从各地运来,堆砌在皇宫底下,那皇宫就飞在空中了。”

    “房子飞那么高做什么?”

    “好看?而且如果有外族入侵,还能抵挡一二。不过都打到皇城了……打到皇城,只能说明那些将领吃干饭的。”

    “真的吗?”

    “自然。换做我,我绝不会纵容外族踏入我国河山一步!”

    “哦,突然想起你还是个将军。”

    “哎!万舟!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觉得你……”傻乎乎的,“看着不像将军。”

    “我我我,我哪里不像了!”江元踪急了,“我给你耍套枪法看看!我……我枪没带。”

    江元踪懊恼地蹲下。他拍拍那人的肩。

    江元踪没精打采:“总之,皇都很繁华……”

    “就是很吵的意思?”

    “万舟,这吵归吵,繁华归繁华。不行,我以后一定要带你去见识见识!”

    “我不下山……”

    江元踪挑眉,嘴角上扬。

    他预感不对,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给师父知道不抽死你……”他嘟囔。

    “风太大,听不见——”

    扳回一局,江元踪又乐呵了,弹起身走来走去:“万舟!你待在这山里,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好东西!”

    “山里好东西多,不稀罕。”

    “真不稀罕?你看东边!”

    他往东望,山脉,城镇,绵延至地平线。

    “都是人。”

    “非也,非也。”江元踪故意卖关子,“万舟,你见过海吗?”

    “海?”他听师父说过,“比湖大,比江广。”

    “你知道就好。往东边一直去,有一片海,海上有仙岛数座。”

    “真的有神仙?”

    “可能吧。这几百年的没飞升记载了,谁知道有没有。那仙岛名号不过是海上那帮修士自夸罢了,这个无聊,不聊。”江元踪摆摆手,“万舟,不过我觉得你对岛上的东西感兴趣。”

    “岛上有什么?”

    “呵,那岛上,到处是奇花异草,奇珍异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灵兽应有尽有!”

    “哦。”

    “那岛上的修士,是专门研究医术的。”

    他抬眼:“修士的医术?”

    “唉,你作为万医师的弟子,自是不会意识到这些的。”江元踪语气带上几分得意,“医修和凡医,不一样。”

    “哪不一样?”

    “医修大能者,可活死人肉白骨。即使是低阶修者,佐以灵药,亦能使伤口愈合速度,远迅于凡医。”

    “那你还到百草庐……”

    不甘之情油然而生,他咬唇压下。

    “我可没说你。”

    “你哪没说我?”

    许是语气太冲,江元踪愣了,慢慢地回过神,笑容就展开了:“万舟,你真有意思。”

    他就瞪那人。

    “我还有后半句没说完,你就闹脾气。”

    他别过头,闷声道:“没有。”

    “嗯哼。”江元踪原地踱步,“万舟,你是第二个。”

    “什么?”

    “我见过的,第二个知道如何制作灵药的凡人。”

    他心情稍平复,听到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灵药制作怎么了?”

    按照医书上的抓了药材调配便是。

    “就只是有意思。”江元踪在那边笑,“很有意思!万舟,你知道吗?哈哈哈哈,仙凡有别什么的,噗,哈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

    他被江元踪吵得头疼:“这有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不行了,哈哈哈哈,不行了……”江元踪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罢了罢了,不聊这个了。我跟你说,岛上那群医修老横了,还立什么规矩,入岛需乘海中灵兽,一趟八百灵石,跟抢劫似的。然后岛上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碰,还有什么,凡人的病不归修士管,傲得很,让他们给普通士兵治疗都怨气颇重。实际我看他们中许多,医术未必比得过你!”

    “满口胡话。”

    “我江元踪从不说胡话,只说真话!”江元踪拍拍胸脯。

    他故意去看崖下翻动的流云。江元踪又晃过来了。

    “万舟,你看北边。”

    “不都看不见。”

    “嗯,都看不见。但它们就在那儿。”

    “北边,再北边是一片冰天雪地,那里没有四季。万舟,你能想象吗?一个没有四季的白色世界。”

    “我八岁那年,跟着父亲去了裕国北疆。除了病发回来外,直到十五岁才离开那里。”

    “南边,也看不到什么。我十五岁离开北疆,是因为南面有战事。陛下知我在北面的战功,命我率军去平叛。我第一次坐到那个位置。以前,那么多兵,都是我父亲手下的。我第一次指挥那么多兵。”

    “南方怎么样?”

    “你说南方啊……这儿也算南方了。再南边可没百草庐自在,多毒虫猛兽。稍有不慎,不就……你还记得?”

    “记得。”他说,“你愿意,我可以给你调配一次那种毒。”

    江元踪的笑脸僵了:“万舟……你是这样的人吗?”

    他不做答,低头,哼歌。

    “最后么,看看西边。”

    “唉,说来也仓促。我这刚平完南方的叛乱,好不容易回皇都一趟,又给我赶西边去了。西边那些天不太平,我给你写信也是抽空。”

    “要求倒颇多。”

    “哈哈。我这人就这样。你前段日子说的什么……嗯!妄为!”

    “倒有自知之明。”

    “……因为我就是这样。万舟。那三年我应该给你写信的。”

    “不需要。”

    “哈。”江元踪拍拍他的肩,“陛下说要向粟国开战。我当时就是个毛头小子,不过守守边疆,平了一次叛乱,其余没什么建树。听说要和一个国家打,我心里也不安,就冒昧的,呈了份奏疏给陛下。”

    “……自然被驳回了。”江元踪无所谓地笑笑。那人站了许久,终于又在他身边坐下:“我当时就想,完了,怕不是要交代在那里了。我可害怕了,没那么怕过,于是我想,不写信好了。”

    “你哪有怕。我都听说了。”

    “啊?”

    “裕国最年轻的将军,率着军队,差点一年内冲到人家粟国国都。”

    江元踪不说话。

    “为何又拖了那么久?”

    “……”

    “你不想说,就算了。”

    “万舟。”

    “嗯?”

    “没什么。拖了那么久,自是菱、茭二国自觉唇亡齿寒,偷偷援助粟国罢了。何况粟国的家底摆在那儿。”江元踪长叹一口气,“难啊……”

    “我总觉得你瞒了我什么。”

    江元踪嘻嘻笑:“你猜?”

    “不猜。”

    “那就不说了。”

    山顶的风呼啸着穿过,留下一丝凉意。

    他回去照例是向师父告状的。

    只是师父拿着竹竿追江元踪时,江元踪脱口而出一连串解释,然后师父站到江元踪那边去了。

    他不理解。

    “这几日信鸽倒是不飞了。”

    “难得清静,难得清静。”

    他们走到熟悉的小溪边。

    “沿着溪流上去,有一汪清潭。”他说。

    “走。”江元踪兴致勃勃。

    夏日炎炎,缓步行于溪畔绿荫中,倒也凉爽。

    江元踪对水里的游鱼感兴趣,东跑西跑,找了根粗壮的树枝,跳到溪中的石头上,硬要给他舞剑。

    “万舟,我给你看'天女散花'!”

    “听不懂,说清楚。”

    “哈哈哈,就是……万舟,你猜猜,我这一根树枝,能捞起多少鱼?”

    “鱼惹你了?”

    江元踪没了兴致,蔫哒哒地跳回岸边:“万舟,你就爱泼冷水。”

    “我实话实说。”他无辜,“鱼在水中游得好好的,你让它们上岸作甚?”

    “也是。”江元踪叹气,“那我给你露一手其他的!”

    他抱臂立在原地:“请。”

    江元踪就握着那树枝,摆了个姿势,树枝顶上的绿叶晃啊晃。

    随后,枝尖轻点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那人缓缓抬手,树枝离开水面,晶莹的水珠滴落,未落地,那人的动作忽然快了,他没看清,树枝似乎在空中画了个圈,柔嫩的绿叶卒而发出破空声响,他偏头,一道劲风自耳边刮过。

    “注意点。”

    他说。

    江元踪咧嘴笑,手上的树枝却是越舞越快。忽然林间风起,吹落树叶满天,飘飘洒洒,混成一场黄绿色的雪。

    若是秋天该更好看些。

    而那人足上运劲,腾飞至空中,理应笨拙的树枝灵活如龙,穿行于每片纷飞的树叶间,风声隐隐。呼,吸,伴随一个华丽的转身,刹那碎为齑粉的叶沫温顺地随着风的轨迹,环绕于那人身侧,又翩然落地。

    作剑回鞘状的树枝上,那片绿叶依旧在原来的位置,柔柔地摇曳。

    江元踪弯了眼,连眉梢都带了笑意:“如何?”

    “很好。”他说。

    “呵,这只是个小把戏,我还有更多……我挂坠呢?”

    某人没来得及得意太久,瞬间大惊失色。

    “我挂坠呢?”

    江元踪拍了一圈没在身上找到,急得像捉自己尾巴的猫一样在原地打转。

    “那儿,刚才飞出去了。”他指着溪水。

    几乎看不清江元踪的动作,只听得扑通一声响,溅起的水花糊了他一身。

    “……”

    “这个挂坠,是母亲留给我的。”

    他们到了水潭边,江元踪用灵力帮他把衣服烤干。

    “我对她没有多少印象,在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就病逝了。父亲没有怪我。”

    江元踪将挂坠拎在手上。他看,红白色的玉石聚成一簇,这么多年来光泽未变。

    江元踪淡淡地笑着,总是笑着。

    “我根基好,不同其他修士那般要修炼半天,自然而然引气入体,可吓了父亲一跳。那时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使修士早慧。我那时太小了,顶天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哎,万舟,我现在可聪明了!”

    “我又没说你。”

    “哈哈。”江元踪笑出声,“唉,那时候我不懂事,觉得父亲让我拿把木剑成天在那儿挥,刚开始还挺好玩的,后来不免乏味。”

    “虽说我母亲是正室,但一直生不出孩子,直到我诞生。”江元踪说到这里挠挠头,“好像说这些不太好。”

    “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

    “万舟,那我想说呢?”

    “你若想说,也不至于如此难过。”

    “难过?哈哈。”江元踪又手欠,他偏头避开,“万舟,你猜错了,我没难过。”

    “可能当时难过吧,不过现在不值一提了。”

    “父亲……我都忘了几房妾了,我跟她们不熟。但我那些兄弟姐妹倒是常常见到。”

    “父亲就逮着我一人练功,给我请教书先生来府上教我识字背书。其他孩子都赶到学宫去。他们羡慕我,因为父亲对我如此重视。我却羡慕他们,天知道每天练剑时看到他们去学堂的身影我有多羡慕,他们能比我多睡几个时辰。更何况那时候万医师还没给我治病,那病真的,三天两头的发作,疼得要命,是真要命。”

    “我忘了是谁了,我在那边练剑,有人在旁边喊我短命鬼。我那时候就委屈,因为我知道死是什么,就像我母亲那样,在土里静静地躺着,看不见面孔,任我父亲对着碑说上多少句话都没有回应。我觉得那样太寂寞了。”

    “我就去同父亲闹,说我不要练剑了,反正活不久。父亲打了我。”

    “他让我别胡思乱想,专心练剑。我委屈,想哭,又怕父亲再打我,想去找奶娘,可是怕奶娘告密,去找母亲,可母亲在郊外,而且不会回应我。我就想着,跑吧,从这个家里跑出去,只要不练剑就行,到时候发病了,就随便找个角落死掉就好,也落个清静。”

    “那是我第一次跑出去。”

    “我是练剑的时候跑出去的,就带着我的小木剑跑到街上。可那条街奶娘经常带着我走,那边的人都认得我。我怕他们觉出不对,向我父亲报告,就低着头一直走。可是皇都太大了,渐渐的我也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我还在那边发懵,一声尖叫吓到了我。我本来想跑的,转念想想,反正要死了,不如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动物叫得那么厉害。我没在将军府内的动物身上听到过那种叫声。”

    “我过去了,一群混混拽着一个姑娘,是那个姑娘在叫,我没想过原来人也能发出这样凄厉的叫声。”

    “那群泼皮破落户有个领头人,是皇都有名的纨绔,看上了那姑娘。那姑娘呢,和父亲相依为命,来皇都投奔亲戚。结果不巧,那亲戚前一年便去世了,亲戚家里的人又不认这父女俩,身上的钱也用尽了。当父亲的觉着女儿会唱些小曲儿,就让女儿来街上卖艺,没料到有这等祸事。”

    “我那时愣头青,只觉得那个姑娘可怜。一个小孩儿,带着一把小木剑,站到那群混混面前。我那时候……四五岁的样子,就那么点大,三脚猫功夫,虽然把那些个混混揍得哭爹喊娘,自己也挂了彩,破了脑袋。但我只是高兴,那点疼痛还不如我发病时疼!还是那个姑娘向我道谢,向围观群众讨了块儿布给我包脑袋。我还在那边得意,父亲赶到了,打听完事情经过,让手下处理这件事,然后提着我耳朵把我揪回将军府。”

    “回家了,我还以为他又要打我,也不笑了,缩在那边。父亲叹气,告诉我,若不想练剑,不练也罢。他让我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去学宫上学。我问他,学宫能学剑吗?他问我,不是不要学了?我认真地说,又想学了。”

    “原来天底下还有那样不平的事!我被父亲带回家,冷静了,回想起我那三脚猫功夫,想想就后怕,万一输了,出洋相事小,那姑娘被带走了事大。等我剑学好了,像父亲那样厉害,世上就不会有这些不平事了,虽然我可能活不到那天,但在那天到来之前,我想尽力做到最好……”

    “其实那时候太天真,直到去了皇都外才发觉,天底下的不平事是那样多,仅仅如此,怎么可能……”

    “好,干了。”江元踪的故事戛然而止,突然转移了话题。他还沉浸在先前的故事中,一时没回过神,直愣愣地盯着江元踪看。

    “好看吧!”江元踪似乎会错了意,“我给你讲我小时候,你盯着我脸做什么,我以前可没我现在这样英俊潇洒!”

    他“蹭”地站起,刷刷刷后退几步。

    “万舟,你什么意思啊,难道说我……哎!小心!!!”

    潭边石头湿滑。随着江元踪那声叫喊,他觉着脚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

    真要命。

    他想。

    手下意识向前抓去,只抓到一捧空气。

    他闭上眼。

    耳边有风声。

    “万舟!”

    温暖。

    摔到地上时,没有意料之内的疼痛。往常都很疼的。

    有人抱着他,他枕在一只手上。

    谁的呼吸近在咫尺。

    还会有谁呢?

    他睁眼,对上江元踪的眼睛。

    “万舟……”

    他觉着两人现在这姿势奇怪,想抬手推开那人,可手没动。

    那人呼吸急促起来,缓缓低头。

    好近。

    太近了。

    唇上一点温热,他在考虑要不要闭眼。

    江元踪一颤,明显一颤,然后迅速揽着他起身,装模作样地帮他拍拍灰尘,实际声音都在抖:“咳咳,万舟……那个……刚才没压到你吧?呸呸,没摔着吧?不疼吧?那个什么……你疼的话我给你吹吹……”

    “不疼。”他垂眼,“谢谢。”

    “哎呀客气啥,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那个什么,要互帮互助,相亲相爱,爱……我又在说胡话,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元踪干笑几声,发现左手还揽人家腰上没放,霎那间被火烫了手似的,撒了手,确认他坐稳了,瞬间平移至几尺外。

    “哈,哈哈哈,这边凉快。”

    “哦。”

    他仰头望望天色:“不早了。”

    说罢,正欲起身。

    “等等!”

    江元踪喊。

    “嗯?”

    “啊,那个,什么……”

    “啪”。

    清脆的一声响。

    江元踪当着他的面,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眨眨眼。

    “蚊子,哈哈哈,有蚊子!”江元踪尬笑,“这山里蚊虫真多啊!”

    那天从山里回来,江元踪躲了他好几天。

    他不在意。

    “在做什么?”

    “哇啊!”江元踪一激灵,手上的刀没拿稳,差点砸腿上。

    “万,万舟……你怎么无声无息的……”江元踪颤颤巍巍转头。

    “我刚才直接走过来的,你没注意到。”

    “哦……”江元踪摸摸鼻子。

    “你在刻……剑吗?”他注意到江元踪方才拿着刀在一块木头上刻刻画画,只是刻出来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尽人意。

    “嗯!”江元踪对自己的成果倒是分外满意,举起那把歪歪扭扭的木剑给他瞧,“上次和你说了些往事,突然就想给你看看,我小时候那把剑的模样……”

    那人眯了眼。

    “呃……不过,就是有点粗糙。”

    看来有自知之明。

    “万舟,你也不用硬夸。”江元踪伸手,习惯性地想拍拍他的肩,脸色却突然一变,闪电般地缩了手。

    “我身上有东西?”他思来想去,是没拿毒捉弄过江元踪,不至于如此。

    “没有,没有。咳咳,我那什么,近日偶感风寒……”

    “我眼不瞎。”

    江元踪这回真呛到了。

    装病?没辙。

    “我我我,我满手木屑!别弄脏你衣服了!”

    “我刚劈完柴。”他说,又补充道,“再早时生火做饭,想来你已辟谷,所以从未唤你。”

    江元踪捂脸。

    “万舟,你给我个台阶下好不好……”

    “不好。”他说,伸手拿过那把木剑,略微沉吟:“要帮忙吗?”

    “你会木工?”江元踪露出一只眼睛。

    “不才,略知一二。”

    “那……走走走!”江元踪壮了胆子,来扯他的手,他没躲。

    “怎么往山里走,木工房在那边。”

    江元踪拿着和记忆中几乎无差的木剑,欢喜了半天。

    “万舟,你手真巧!还说你只是略知一二……不会是因为不想下山,所以……”江元踪自动闭了嘴,多话了。

    他白了某人一眼:“亏你是个将军。”

    “哈哈哈,不多嘴,不多嘴。”江元踪干笑,“我这毛病是该改。”

    “……你又没说错。”

    沉默。

    他没听到回应,就去看那人。

    江元踪怔怔地看着他,最后挤出一个笑:“嗯,没说错。”

    信鸽飞得勤了。

    他去江元踪屋内收拾东西,有时候陪那人坐坐。

    他注意到那些信。

    摆在桌上,没有拆。

    “你说,秋还有多久?”

    他们坐在山顶,江元踪问。

    “或许很久,或许不久。”他说,“我不注意。”

    “那你采药呢?像秋日生长的草药?”

    这倒提醒了他。

    “看植物,或许。”他说,“树叶染黄的时候,风汐花开的时候,秋就到了。”

    “这样啊。”江元踪说,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前方。

    那棵怪树的方向。

    “万舟,你说,我的病什么时候好?”

    “怎么又问?”

    “等急了,好奇。”

    “一年多,你想听的话。”

    “怎么还是一年多。”江元踪笑,“那……我不想听的话?”

    “现在就可以走。”

    “这么直接?

    “嗯。”

    “你不赶我?”

    “赶你作甚?”

    “你都知道我病好了。”

    “师父又不赶你,那就没好。”

    “万舟弟弟,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嗯?”

    “开玩笑开玩笑,别当真。”

    江元踪闭眼,向后倒在草地上。

    “万舟弟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打算后天走。”

    “去西边?”

    “嗯。你怎么知道的?!”江元踪猛地仰卧起坐。

    “猜的。”他摆弄手上的小花儿。太明显了。

    “哈。”江元踪又倒下去了,“万舟弟弟真聪明,我还想着吓你一跳……”

    “哦。”

    他又不笨。

    “万舟弟弟……”那边江元踪又在念叨,“你以后下山吗?”

    “不下山。”

    “我还想着带你去皇都吃点心。”

    “饶了我吧。”

    “喂。”江元踪眯眼笑,“到时候我可不管。”

    “什么意思?”

    “你猜。”

    他扶额:“那听到你回来了,我先去山里躲几天。”

    “我找得到你。”

    “你找不到的。”

    “真不下山?”

    “不……”他被问得犹疑了,将后半句话咽进肚里,若无其事地说:“谁知道。”

    “那就是要下山了。”

    “……说不过你。”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人。

    “万舟弟弟。”那人还在喋喋不休,“你以后会开医馆吗?”

    “不开,麻烦。”

    “这样啊……那你想开糕点铺么?”

    “棺材铺倒不错。”

    “噗。”江元踪被呛到,狂咳了一阵,“万舟你这爱好……真独特。”

    “嗯。”

    “那到时候我在皇都买个铺子,你来卖棺材!”

    “我到皇都卖棺材做什么?走那么远,就卖……棺材?”他自己都有些绷不住。

    “也是。”江元踪叹气,“看来你不喜欢皇都。那……我带你去北方玩。”

    “你不是说去西面?”

    “等战事结束后。”江元踪说,“到时候我找个借口骗骗皇帝老儿,就来找你。”

    “执着于我做甚么?”

    “没什么。就想带你去看看。”

    “哦。”

    “不过你又要向你师父告状。”

    “自然。”

    “到时候我们在前面跑,你师父在后面追。”

    “我为什么要跟着你跑?”

    “嘿嘿。”江元踪没解释。

    他一时不慎,揪了一片花瓣下来。

    “然后我们跑遍天南海北,遍寻奇花异草,再回百草庐来。”

    “师父准要抽你十几棍。”

    “值了。”

    “值什么?”

    江元踪又“嘿嘿”笑。

    “现在夸下海口,不要又摔成粽子回来。”他回身看着那人。

    “不会的。”江元踪坐起身,眼睛亮得出奇。

    “拭目以待。”他偏头。

    “嗯。拭目以待!”

    “这么晚,灯还亮着。”

    他托着灯盏,走进江元踪的屋子。

    “明天要走啦,收拾行李。”江元踪笑道。

    他环顾四周,没见着江元踪所谓的行李。

    “倒是万舟弟弟,这么晚来找我做什么?”

    “师父给你的药,怕你明天忘了。”他拎出两个包袱。

    “两个?”江元踪接过,到底是不敢晃的,掂了掂分量,“我还不至于如此弱不禁风……”

    他木着脸:“大一点的那个是我给你的。”

    “啊?”

    江元踪变了脸色。

    他不耐烦:“我又不给你下毒。”

    “万舟……你还会毒啊……”江元踪大脑空白一瞬。

    “你不知道?”

    “你也没说啊!我还以为上次是你吓唬我……你来真的啊?”

    他沉默。

    得,他的问题。

    “更多的,既不是毒,也不是药。”他决定解释,“是香。”

    “香?”

    “安神香。你平日里睡得不安稳。”

    “啊?”江元踪往后缩了缩。

    “怕什么?”他皱眉。

    “没什么没什么,一切听你吩咐!”江元踪连连摆手。

    “除此之外,都是一些药,还有其他东西。”他说,“没有毒。”

    “好!”

    “我走了。”

    “啊?”江元踪又愣,“就走了?”

    “嗯?不然?”

    “没有其他话吗?万舟弟弟?”

    “说什么?”他转身。

    “就说些……算了,像我讨一样,没意思。”江元踪摇头。

    “那……祝你,马到成功?”

    “怎么还带怀疑的!定然马到成功!”江元踪囔。

    “好了,半夜不要这样喊,会吵醒师父的。”他说。师父睡眠一向浅。

    江元踪立刻捂嘴。

    “晚安。”

    他说。

    “万舟!那个……等等……”江元踪扯着他袖子。

    他无奈看过去:“什么?”

    那人踌躇片刻,一咬牙,身体向前一倾,似要给他一个拥抱,两只手最后却轻轻地搭在他肩膀上。

    “没什么,就是想说……你真好。”

    “你也很好。”他点头。

    江元踪的手瞬间弹回去了。

    “对对对,那个什么!嗯!很好!都好,都好……啊,我明天还要早起,万舟你快休息去……”

    他好笑地看着那人结结巴巴半天,最后心一横,立得笔直。

    “所以……那个什么,万舟……万舟弟弟。”

    “晚安。”

    第二天江元踪走了。

    向他和师父道别后,下山了。

    那人来的时候没带多少东西,走的时候带了许多。

    小木剑,师父给的一袋子药,他给的一袋子药,以及一束野花儿。

    花开在那人肩头,一颤一颤的。

    百草庐今日比以往冷清,师父不久后又要下山。

    他想上山去散散心。

    风汐花开了。

    江元踪到了皇都就给他写信。

    一会儿说陛下怎么怎么样,这回不叫皇帝老儿了;一会儿说给挂坠加固了一番,打仗就不会掉了。

    皇都的糕点铺子上了新,到时候给他寄些尝尝。

    西边战况不好,不过那是自己去以前。

    他就写回信:吹牛。

    山里的秋天到了,师父最近下了山。

    江元踪的回信在很多天后。

    信上说自己天降神兵,给对面打得屁滚尿流。

    又抱怨,说是三国同盟,另外两国军队一点都不配合。

    剩下的,不是在聊安神香,就是在聊他塞的那些伤药。

    省着点用。他写,想了想,又烧掉了。

    或许这样写比较好。

    缺了和我说,我给你多寄些。

    深秋,落叶铺了满地。他早起打扫了院落,就到百草庐外坐着。

    师父这个时节总是要到山下的镇子中坐诊,留他一人在山上。早些时候师父问过他,要不要一起下山,他拒绝了。

    他看着手里的瓷瓶。

    瓷瓶太重,鸽子飞不动。

    江元踪说,寄东西的话,就找自己留在山下的家丁们。

    不然会很贵。

    信中强调。

    这几日百草庐无人拜访,他也没法让人帮忙捎带。

    或许,下山一趟,就当去找师父好了。

    他站在最后一阶石阶处,远眺。

    许是他站的时间过长,隔壁屋舍里有人朝他张望。

    没事的。

    他握紧瓷瓶,在内心反复排练。

    到镇上的药铺,找熟悉的伙计问路。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再站下去天都黑了。

    他打定了主意,迈步。

    儿童的嬉笑声让他一惊。

    他深呼吸,按了按太阳穴。

    往前走……是一直往前走到街上吗?

    一只狗朝他狂吠。

    几只鸡踱着步子,从他面前经过。

    他等那群鸡过去,就往前走。

    真的是一直往前么?

    他似乎走了许久,依旧走在歪斜的小道上,两侧是相差无几的房舍。他回头,山已经远了。

    远离山的方向,应当没错。

    他继续向前。

    人声渐起。

    他望见远处,两块灰暗的墙壁间夹着一团光,像太阳落在那儿似的,灼烧着他的眼眸。

    往前,然后去药铺。

    他往前,人的音浪呈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头顶拍来。

    往前。他对自己说。

    往前。

    他踏出那一步。

    现在他站在街上了,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了他一身。

    那街上的人山人海直直撞入他眸中了。

    乌压压的,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如遭雷击般立在原地,呼吸加快。

    不行。

    他要……

    药铺……

    药铺在哪儿?他……

    快想想,药铺……

    他不知道。

    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从没去过药铺。

    他想着,回去吧,身体却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他的目光紧锁在地面。

    没关系的。

    看不见的。

    看不见的……

    药铺……只要找到药铺……

    一双脚在他面前停下了。

    耳边“嗡”的一响。

    “哎!瞅着眼熟……你是山上那个小大夫吧?”

    谁在说话?跟……他吗?

    他怎么停下了?

    往前……往前走……

    “是我啊!春天俺还搁你们那儿待过哩!那个砍柴的!忘啦?”

    凉意漫上脊背。

    砍……砍什么……

    “小大夫?你怎么啦!嘿!这脸色白得跟见了鬼似的!小大夫?小大夫?!”

    就这样吧。

    他醒来,看见了师父。

    “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应答,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头像针扎似的痛……

    余光瞥见师父端来的药,他捧着差点一口闷,没喝几口就呛到了,狼狈的在那边咳嗽。

    “咳咳咳——”

    “傻孩子,怎么这么急。”师父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我……”

    意识终于恢复,他想说什么,却愣了。

    这里不是百草庐。

    现在,听觉也回来了,外面声音嘈杂,吵得耳朵疼。

    “师父?”他呆呆地问。

    “春天那个樵夫,还记得么?”

    他迟疑地点头。

    万允鹤叹气:“他在街上遇到你,说什么你都没接话,然后直挺挺倒在那边。给他吓得,火急火燎地背了人,冲来寻我了。这儿,磕破了点皮。”

    万允鹤轻轻点了点他额角。他懵懂地摸上,涂了药膏。

    所以,他刚才一个人来镇上,然后当着一堆人的面晕倒了。

    还劳烦师父照顾他。

    他呜咽了一声,又倒回去了。

    让他再晕一会儿吧。

    江元踪在信中表示嘲笑。

    这封信隔了很久才来,他等了那么久等到某人幸灾乐祸,差点搁了笔。

    除此之外,江元踪聊到庆功宴。野国已被逐出菱国地界了,虽然战争还未结束,但总得犒劳士兵们。

    接下来,就是向野国进军。

    现在三个国家的军队相处得挺不错,南面和东面的国家也陆续出兵增援,目标是直捣野国核心。

    江元踪说,这封信是庆功宴尾声,其他人去休息了,自己蹲在高处写的。本想到这里结尾,又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

    有个陌生来客旁若无人地走入营地,坐在篝火边上。说来奇怪,那人的到来无声无息,自己竟是半点都未察觉。

    怕是野国的奸细。我一开始这样想,又觉不对,就跳下现了身,和那人搭话。虽说这人不是什么奸细,但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万舟,我接下来说的,你可别吓着。

    那人说,野国的中心有一台造物。野国已经没有凡人了,全被丢进了那台造物里,野国先前侵占的地方也是。野国的修士搜捕凡人,投入那台造物,凡人就被那台造物吞噬了。造物把它吞噬的生灵转化为修士的力量,同时源源不断地吐出漆黑的怪物供野国驱使,那些怪物战场上很常见。

    这可是一手资料!先告诉你了!总之,就算你很想我,想到都为了我下山了,你也千万别往西边来!

    以及,百草庐现在是什么季节?

    “谁想你……”

    他差点把信烧了。

    喝口凉水冷静后,他动手写回信。

    他在写好的信里夹了一朵干花。

    “见到的最后一朵暮落花,又是夏天了。”

    他讨厌下山。

    自从他不会在镇上动不动晕过去后,师父总爱带着他去坐诊,让他做些跑腿的活儿。

    蓄谋已久。

    但这不是他讨厌下山的主要原因。

    “呦!这不是山上的小大夫吗?来来来,姨姨家新摘的柿子,拿几个回去捂几天,个顶个的甜!”

    “谢谢,不用了。”

    “呀!你是那位山上的小大夫吧?下山来玩啦?”

    “帮师父办事。”

    “小大夫!这几个梨子帮我带给你师父!”

    “谢了,刘婶,但师父说这些一概不收。”

    “嚯,年轻人,精神劲儿足!”

    “谬赞。”

    “小大夫——老婆子我这回说的媒,准靠谱!”

    “承蒙厚爱告辞!”

    ……

    他足上生风似的掠过整条街。

    这人多,果然折磨人。

    西边的天黑了。

    连正午悬空的日头都黯淡了几分。

    药铺的伙计告诉师父,皇都那边不运草药来了。

    镇上的年轻面孔少了许多,师父让他最近别下山。

    江元踪上一封信里说,局势良好。

    那封信是好几个月前的了。

    百草庐里又住了许多人。

    他这天挑水回百草庐,忽听得扑棱棱一阵响。

    信鸽飞来了。

    西边的天是黑的。

    他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

    西边的天依旧是黑的。那棵怪树被黑暗吞没在罡风中,瑟瑟发抖。

    他抱膝发呆。

    像这样偷闲,许久未有了。

    已经到野国国都了。江元踪上一封信说。

    笔迹潦草,显然是匆匆忙忙写下。

    万舟,现在是什么季节?

    你送我的花儿丢了,我好久没看到花儿了。

    春天。他回信。又是春天。

    他采了一捧花,急急忙忙下山,连同信一并寄出。

    他现在懊悔了。

    那些花儿如此娇弱,没有术法保护,也未制成干花,定是要枯萎在路上了。

    他就等江元踪的信。

    他在梦中等到了,但已模糊不清。

    梦醒后他仍在山顶。

    从山顶远眺,西面有棵怪树,连绵的群山遮住了地平线。

    他什么都望不到。

    “万舟!”

    他从山上回来,远远望见一点火光,待走近了,才发觉是师父。

    天已经黑透了。

    “怎么这么迟回来!难道不怕给大虫叼了去!”

    他说:“我带了驱兽药。”

    师父不说话了,抱紧了他。

    第一缕晨光落在百草庐,庐内一片寂静。

    其他人都在休息。他睡不着,拿了一块儿木头坐到百草庐门口,开始刻小木剑。庐里住的那些孩子们喜欢他做的这些小玩意儿。

    他没有听到脚步声,但他的动作停下了。

    有人上山。

    他望向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山路,心跳逐渐加速。

    一道模糊的人影穿过清晨的雾气,向他走来。

    没有半分熟悉感。

    冷冽的空气刺入他的骨髓,他只觉得心脏一点点结了冰。

    太冷了。

    清晨果然太冷了。

    那个人走到他面前。

    他想起身,却移动不了分毫,只能仰头。

    血红色的……眼睛。

    仿佛在看他,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那人半蹲,将一个东西举到他面前。

    “有个人让我带给你这个,带给他最重要的人。”

    晨光在玉石里跳动,红的,白的,刺得他眼眶发痛。

    他接过。

    “赢了吗?”

    “赢了。”

    “他呢?”

    “死了。”

    “哦。”

    百草庐里的居民陆续回到了镇上。

    战争结束了。

    参战国家早在结束前签订了盟约,此后将一一兑现。

    裕国各地办起了庆典,其中最为盛大的,自是在皇都。

    他们一同参加了小镇的庆典。他靠着师父坐,腰上的挂坠折出篝火的光。

    他们很迟才回到百草庐。百草庐内黢黑一片。

    他点了灯,为师父捧了茶。

    万允鹤将茶放到一边,静静注视着他。

    师父还是猜出来了。

    万舟跪下,朝师父拜了一拜。

    “师父,我想下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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