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三千浮尘归世录》
山里的春天来了。
冰雪已然消融,行走于山间,不时能听见悦耳的鸟鸣。
百草庐内的病人少了许多。除了死皮赖脸赖着的某位,就只剩下山下来的一位孤寡老人,以及师父几天前背回来的一名摔伤的樵夫。
江元踪有段时间总是写信,山下也经常来人到江元踪的屋内,密谈一些重要的事。过了那段时间,山下来的人就少了,江元踪待在屋内的时间也少了,多喜欢来找他。
送药材的伙计说,裕国又要开战了。
这次是和谁?粟国的领国,茭国菱国,粟国灭的时候分了羹的两个国家。但同时向两国宣战可不是个好主意,当今天子不至于如此冲动。不过据说,菱国西边有个野国似乎风头正盛。野国?从未听闻过。两年前兴起的,那时候裕国还和粟国胶着呢。这野国又怎么了?可是奇怪!西边那边乱,您也是知道的,那野国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国,两年把西边那块儿统一了,您说奇不奇怪?
他当时在一旁听着,师父和伙计聊到这里,忽然闭了嘴。那伙计没注意到,又乐呵呵地讲了许多小道传闻。师父敷衍过去了。
他在江元踪的屋子里偷闲时,问:“裕国又要打仗了?”
“嗯。”江元踪毫不意外,自然不意外。
“你不去?”
“微臣抱患在身,远征一事,实属心有余而力不足,万望陛下海涵,恕臣无能……如此如此,那样那样,成了。”江元踪两手一摊。
他噎住了。
“我以为你会很乐意。”
“唉……为陛下赴汤蹈火,排忧解难,臣,万死不辞。只是如今元气大伤,实属有心无力。”
说白了就是不乐意。
“别聊这个了。万舟弟弟,聊……嘶!”
江元踪突然望着门,原本懒散地倚在桌边,一下子如临大敌地立直了。
“怎么了?”修士比凡人感官敏锐,谅他如何也觉不出门外会有什么,于是他直接问。
“没什么。我先出去,过会儿有人问我去了哪里,你……”
可惜这屋内只有一扇窗户,还是靠门那边的。江元踪开窗的手僵在那里。
窗外,一张幽怨的人脸杵在那儿。
“少爷——”
江元踪浑身一震,“啪”一下关上窗,捂着心口倒退几步,跌坐在床上,嘴里喃喃自语:“又来啊……”
“又来?”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门口是老将军的亲信之一,来催婚的。
“我爹也真是的——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几个姑娘,这上来就几张名帖一摆,喜欢哪个?择日成婚!我连人家姑娘脸都没见过,选哪个名字好看啊?”
只有离了百草庐,两人一并穿行在山林间,江元踪才喊得自在些。
他留心着路上的植物,在显眼处留下标记,随口问:“你当真没有心仪的姑娘?”
“怎么?”江元踪满脸委屈,“我骗你做什么……”
他想着也是,于是继续听江元踪抱怨。
“元将的女儿老彪悍了,战场上又不是没见过,何况我们只是讨论战术什么的,他们老一辈还以为我们互相有意思,差点背后给我俩定亲了……”江元踪拍拍胸脯,表示后怕,“幸亏那位小姐非她军师不娶,差点闹得满皇都都知道,我才逃过一劫,要知道我可怕老婆了……”
“你都未曾娶妻,怎么提前怕上了?”他忍不住说。
江元踪挠挠头:“也是。不知道,可能是冥冥中的预感?或者身为修士的直觉?算了算了,管他呢。万舟弟弟,我跟你讲,上次我爹给我寄了一堆女子留影,问我觉得哪个好看?我说都好看,他……啊,我有没有和你介绍过?最新的通讯工具?我搁屋里放着,回去给你看!目前只要是在裕国城市内,只用给两块成对的'飞鸽'喂灵石,'飞鸽'两端的人就能聊天,还有同步影像!是不是很神奇?”
他烧不起灵石。
“回去再说。比起那个,你说都好看后,令尊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他说要不你都娶了!什么话,你听听,什么话?都娶了?那些姑娘是好看,我又没说我喜欢啊!”江元踪唉声叹气,“老爹又是那套,什么传宗接代,香火,什么总要留点念想……说得好像我……”
江元踪卡壳了,偷瞄一眼他。
“有种下次别摔成粽子。”他毫不留情。
“这……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结局不是赢了吗?”江元踪嘟嘟囔囔,“何况我爹他又不止我一个儿子,怎么光替我着急。”
“元踪,会不会,除了你以外,你的兄弟姐妹都已成婚?”他猜测。
“……”江元踪差点给横出的树根绊倒,“好像是这样……”
尴尬的沉默弥漫开。
“也就是说,你一把年纪,姑娘的小手没牵过,喜欢的姑娘没遇到过,私定终身的姑娘更是没有,令尊不急谁急?”
“我手都没牵过怎么可能还会有私定终身……不是!万舟,你怎么跟我爹似的?你怎么也催我婚啊?我还以为你能开明些……”
他默默系好又一个标志:“只是稍微能理解令尊的心情。”
“那谁来理解我一下啊——”江元踪哀嚎,“我才不要随便娶不喜欢的姑娘呢!这这这,虽然我知道我英俊潇洒喜欢我也正常,可是和不喜欢的人成婚,然后每天得面对面坐着,没话找话……嘶,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表示认同。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江元踪愣了。
“这……没考虑过。”
他停下脚步。
“一点都没有?”
江元踪努力思考了一会儿,摇头。
他轻轻摩挲衣角的布料,这是他做出重大决定前习惯性的动作。
“元踪。”他最后说,“回去我帮你诊脉。”
江元踪懵了:“啊?”
他继续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师父的。”他停顿一下,喃喃自语:“或许师父已经……不,还未确认过……”
“万舟弟弟?”江元踪是真懵了,“什么确认?”
他抬眼,目光坚定的和江元踪对视。
“咳,看看你是不是……那方面的问题。”
江元踪直接撞树上了。
“万舟弟弟,我记得你说过对话本不感兴趣……”
证明先前的猜想只是一场误会,又加上亲爹这几天高强度催婚,江元踪说这句话时整个人无精打采。
“是不感兴趣。”他合上医书最后一页,“只是你先前留下来那些,摆在那边落灰也是无趣,闲暇之余,稍微看了两页。”
“我不信……”江元踪这几日提心吊胆,精神压力极大,整日疑神疑鬼,“万舟弟弟,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都看完了?”
他眨眨眼。
江元踪崩溃:“你肯定全看完了!不然昨天你为什么会问我要不去找找花妖狐妖,去破庙碰碰运气!我也没说我喜欢妖怪女鬼啊!”
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万舟弟弟——你没以前可爱了——你以前多可爱啊,那么小一团,当然现在也可爱……虽然成日垮着张脸好像谁欠庐内医药费似的,但是……”
江元踪被他瞪了一下,成功结巴了。
“但但但……但那个是,呃,那个,就是,人很好!”江元踪挤出一个笑,手舞足蹈地比划,“你看,虽然你常常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心思细腻得很!像我给你寄的那些信,我都没想过你会那么认真地回我……呃,这样说可能……”
江元踪急得抓头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我真的觉得你很好,很好很好,长得又好看对人又好,还有个性!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放松,自然而然就放松了……你,你还会画画看病洗衣劈柴种田采药……”
“您报菜名?”
江元踪仰天长叹一声:“唉——总之让我想想,刚才好像想到个词……那个什么,贤惠!”
他皱眉:“嗯?”
江元踪觉出不妥:“咳咳咳,换个词换个词,那什么……”
“元踪。”
“啊?”
“我在思考,你刚刚是不是说出了自己喜欢的姑娘。”
“啊???”
他认真:“你看,'贤惠'。你方才特意强调这两个字,会不会说明,你对符合这两个字的姑娘,情有独钟?你再想想,你接触的姑娘中,有没有符合'贤惠'二字的姑娘……”
“没有。”
“当真没有?”
“当真!不是古板得要紧就是蛮横得要命。”
“你再想想?”
江元踪莫名委屈:“想什么啊?!那什么世家的小姐,丞相的女儿,还有公主……都只知道名字,见都没见过几次!”
他耐心引导:“或许是你现在不好意思说。你再仔细回忆回忆……”
江元踪急了:“不是,我真没有!而且什么贤惠,我可没想过娶贤惠的姑娘,只是方才觉得这词适合你……”
他挑眉。
江元踪连连摆手:“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嘶,越说越不对。反,反正!我对那些小姐贤不贤惠好不好看压根不关心!说我喜欢她们中的某一个还不如说——”
门突然被推开。
“少爷!老爷说你再不决定的话陛下就要赐——”
“——我喜欢你!”
世界突然安静了。
他是三个人中最先回过神的,转头,望见江元踪父亲的亲信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江元踪依旧保持面朝他的姿势,实际上目光已经呆滞了。
他清清嗓子:“所以……”
江元踪仿佛被惊醒似的一跳,脑子转得飞快,转眼间换上一副无奈的笑,飞速贴近揽住他的肩,对着自家亲爹的亲信说:“马伯伯,你也看到了,我就摊牌了。”
他忽然明白那家伙会说什么,索性定在那里看好戏。
“少爷……”再开口,亲信的声音都是颤的。
江元踪叹气:“原来还是瞒不过……其实,我先前一直推脱,是因为我已心有所属,但……”言尽于此,江元踪拢了拢手臂,顺带摇头。
他觉得要配合一下,于是点了点头。
那名亲信踉跄着倒退几步,幽幽唤道:“少爷……属下,会如实禀报老将军的。”
江元踪凄然一笑:“去吧。告诉父亲,我此生,只娶一人,也仅娶一人!此刻,天地为誓!”
他觉得有些过了,修士拿天地作誓不是闹着玩的。但戏都演到这儿了,功亏一篑未免太可惜。于是他不做声。
那名亲信眼中含泪,百感交集地行了礼,像道风似的回去复命了。
“好兄弟!你可帮了我大忙!”
他瞥了眼隔壁兴冲冲的某人。江元踪一个急刹,本意拍他后背的那只手悬停在空中,偷偷缩回去了。
“唉,耳根终于清静了。”江元踪摇头晃脑,“真没想到偷个闲有这么多事……”
江元踪的兴奋劲一直持续到二人归庐。
还没走近,他远远望见篱笆前有一个人站着,看身形像是师父。
“元踪?”他示意。
江元踪倒是一脸无谓:“你师父。估计是看天色暗了,放心不下你。”
“没有,师父从没在门外等过我。”他否认。
“没准你师父今天心血来潮?别怕,走近了看看。”
他是不用怕。
因为走近了,江元踪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师父迎面敲了一棍。
他歪头。
好像误会大了。
“我保证!我保证!我怎么会对万舟弟弟动歪心思呢?!”如果不是师父不许,江元踪差点跪地上了,“天地良心!不过是退敌之法,怎么就成拱白菜了呢?”
“你还想拱白菜啊?”师父吹胡子瞪眼。
也没见过有人说自己是猪。他在一旁喝茶。
“不不不!师父,呸,万医师,我保证,我对万舟真的,真的没有一点其他心思!”江元踪一顿,立马激灵,“真的!”
“万舟?”
“师父,真的只是作戏而已。”他替江元踪圆场,毕竟他猜不出师父的态度。
师父倒在躺椅上。
“我并非那般不开明之人,只是人生大事,不可儿戏。”万允鹤欲言又止,“万舟,若是你们真是两情相悦,为师不会阻拦。只是……”
万允鹤锐利的目光投向江元踪:“为师不想让你在这浑小子身上吃亏。”
江元踪哭笑不得:“万医师……我们真的,真的只是在演戏而已……”
“师父,你不用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的。”
那边两个人一齐看过来。
“咳,万舟,说什么胡话。”
“是啊!万舟弟弟这么好,又温柔又体贴的,怎么会没人要呢?”
这回是两个人同时盯着江元踪。
江元踪愣了:“我这不大实话吗?”
那边,万允鹤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抬起手。
又拿竹竿给了江元踪一下。
“万舟,你说你师父会不会给我下毒啊……”
江元踪好不容易摆脱亲爹的催婚,现在却快在百草庐待不下去了。每每见到万允鹤,总觉得下一刻就有竹竿落到自己头上。
“不会。师父那以后不是没找过你麻烦?”
“可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是慌啊!”江元踪心有余悸地摸摸心口,“总觉得你师父对我意见很大……”
“错觉。”
“真是错觉就好了……唉,这修炼也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清楚江元踪作为修士感应到了什么,那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万舟?万舟!”
那边江元踪嘟囔完,见他还在专心晒草药,又开始唤他。
“嗯?”
“嘿嘿,作为补偿,可不可以……”
他莫名其妙:“补偿什么?”
“我这几日被你师父吓的啊,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犯病了?”
“不是。就是,坐立不安,怕啊!所以,可不可以……”
“我过会儿给你抓服安神的药,一日两次,你记得喝。”
“不用不用。”江元踪连连摆手,“我就是想,去山里,看看野花儿。”
他愈发迷惑了:“山里采药时,路边不都是?”
“不是采药。”江元踪懊恼,“啊,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们能不能,单纯的,进山里逛一趟?”
“我怀疑师父会打你。”
“喂!”
他说师父答应了,前提是先把庐中的活儿干完。
江元踪就跑前跑后地帮忙,结果只适合捡柴劈柴这类活儿,其余时候,像采药,晒药之类,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山间葱绿转为翠色了,那安生了一段时间的信鸽又飞来了。
江元踪接了信就将自己锁在屋内。他去敲门,想告诉那人,可以去山里逛逛了,那人不应。他是无所谓,一个人上了山。
江元踪傍晚推开门,收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束花。
“万舟!”
“嘘。”
他示意。江元踪噤了声,手上的野花一颤一颤。
百草庐近日未再添客人。早些时候,那名受伤的樵夫恢复良好,下山了。他有空时,就来陪陪那名老人。江元踪也经常跟来。
那名老人眼下睡着了,面上含笑。一旁的花瓶内,几朵暮落花被风带着轻晃。
江元踪抱着花,跟着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两人蹑手蹑脚地出门。
“怎么样?”出了门,江元踪压低声音问。
他摇头。
天上已是繁星密布。
他们到院子里空旷处歇脚,仰头。
“冬天已经过了。”
“都快夏天了。”
“万舟。”
“嗯?”
“你摘的花真好看。”
“嗯。”
“谢谢。”
“不客气。”
山里的春要过了。
春实在是个短暂季节,与夏不甚分明。在当地人口中,最后一朵暮落花落的时候,春天就结束了。
是个晴朗天气。江元踪帮着他搬老人出去晒太阳。
师父说有事,要下山一趟。这几日百草庐只有他们三人。
老人平时寂寞了,就和他们两个年轻人讲讲故事。老人讲了许多故事,听来的,他人的,唯独不讲自己的故事。
他们坐在暖阳下,时间静静地趟过去。他翻阅一本医书,江元踪则头一点一点的,在那边打盹。
他们听到老人用漏风的声音唱歌。
“暮落花啊……暮落花……”
他放下书。这是老人常哼的调子,今日第一次听清歌词。
江元踪惊醒了,晃晃脑袋,四处张望。他在那人腿上点了点,那人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坐端正了。
“春发枝芽满盏花……”
“小妹妹采一朵呀……送给那心上人呐……”
“暮落花啊……暮落花……”
“夏落林中无处寻呀……”
“小妹妹采一朵呀……送给那远方的好哥哥呀……”
“暮落花啊……暮落花……”
“夏去秋来叶枯黄啊……”
“小妹妹山顶望啊……望不见好哥哥泪满裳呐……”
“暮落花啊……暮落花……”
他跟着老人的节奏,轻哼起旋律。江元踪看了看他,也笨拙地学起来。
老人的歌声顿了顿,望着他们,眯着眼笑了。
“暮落花啊……暮落花……”
“冬至飘零雪满山啊……”
“小妹妹等啊等啊……好哥哥一去不再回呐……”
“暮落花啊……暮落花……”
第二天清晨,他去照料老人的时候,触感冰凉。他探了探鼻息,垂下头。
老人是夜里去的,面上含笑。
他告诉江元踪。
春天最后一朵花落了。
老人没有家人,师父也不在,操办葬礼的事落到了他头上。
他说要做具棺材。
江元踪问他为什么不买一具。他说他不下山。
“你总是这样。”江元踪说,“我去买!不过……你带个路!”
他问:“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况且你是修士,为何要我带路?”
江元踪头一次耍赖:“你不带路,我就不去。”
他没了办法。他不太会做棺材。
他们一路走到山脚,远远能望见屋舍的地方,他不动了。
“到了。”
江元踪踮脚望望:“这不还远着!”
“到了。”他强调,生了根似的立在那里。
“万舟,再送近点?我怕过会儿回不来。”
“你都来了几次了?”他语句生硬,“况且你一个修士……”
他后半句话梗喉咙里了。
江元踪牵了他的手就往前跑。
“再送一段路……”
“江元踪!!!”
那人被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嘴还硬着:“不就再送一段路……”
他是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近看到那些屋舍。同远远望见不同。那屋舍上除了熟悉的炊烟,近了还有鸡鸣声入耳,一只黄狗在那儿蹦跳。
还有……
“江元踪……你放手……”
那人停下了。
他在发抖。
“万舟?”
“够了……”
太近了。
他垂眸,紧盯着脚下的土地:“我在这里等你。”
那人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
“我们一起去。”
“不要。”
“万舟……”
“你不懂。”
“我给你施个隐身咒,没人会看见……”
他咬了唇,心头一点怒气涌上,狠拽了一下:“松手!”
“不松。”江元踪不知犯了什么病,今日犟得离谱。
“江元踪,你病犯了就回去吃……”
他不说话了。
因为江元踪拽起他就跑。
那点屋舍在他眼中急剧放大,连带着屋舍前嬉戏的孩童。
人。
他呼吸一滞。
人。
他身不由己的被拽向那片喧嚣,在意识坠入混沌前几乎是垂死般的唤道:“江元踪……”
“没事的,他们看不见你。”
保持安静,不要出声,不要出声,他们看不见。
不要出声,他们看不见。
不要出声。
耳边,震天的人声,他晕眩了。
他们在街上了。
街上?
他的眼中映出人群。乌泱泱的人群,一并向他涌来。
跑。
他的呼吸急促了。
跑。
他的眼睛睁大了。
人。
很多人。
很多人涌过来。
跑。
快跑——
“万舟!万舟!万舟——”
“闭上眼,别看,闭上眼——”
有人在晃他。
眼前的场景糊成一片光晕,模糊间他看见一张脸,谁?
好近。
有人对他喊:
“闭上眼,万舟,闭上眼,会过去的。”
“我带你走,我们快到了,万舟,我带你走。”
带他走?迷迷糊糊他觉着,不是师父。
师父也不会让他……
神智忽然有了一瞬的清明,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三个字:“江元踪……”
“快到了快到了,前面就是!万舟,怕的话闭上眼,没事的。”
他差点咬到舌头,手上发狠地捏回去,眼睛却闭上了。那一阵阵人声组成的风浪依旧冲击着他的耳朵。
和那日一样。
他以为已经忘了。
他听不清,人太多了,人声太杂了,他听不清。
那些尖叫怒吼,那不明所以的大声叫喊,全都混在一起,如同一只咆哮的怪物。
他屏了气,去等那一声尖啸,就像他记忆中那般,他从未遗忘过。
他在等。他现在浑身无力,跌跌撞撞,那周围的怪物都在看他,盯着他。他只需要那个信号就好了,只要有那个信号,他就可以跑,跑得很远很远,没有怪物能追上……
“我们到了,万舟。”
那拽着他的力量消失了,他双腿一软,差点摔倒。
“万舟?万舟!睁眼!我们到了!”
周围似乎安静了些,同时,熟悉的黑暗漫过来。
他睁眼,然后后退了一步。
面前站着的人他不认识。
有人握着他的手,他下意识转头,困惑地瞧了那人半天,头脑终于清醒了。
“江元踪。”
“嗯。缓过来了吗?你看你,一身冷汗……嗷!别打我呀!”
若不是不在百草庐,他指定要再往江元踪脑袋上来几拳。
“您好。”他向一旁站着的那人行礼,“我们来订一具棺材。”
棺材铺老板开始吓得不轻。江元踪那家伙给他施了隐身咒,到地儿就撤了,但在人家老板眼中就是凭空冒出来个人,直接僵那儿了。
这刚给人家老板陪完礼,两人又因为买什么棺材吵起来了。他是想要便宜些,偏生江元踪这个少爷叫囔着要最贵的。争了半天,江元踪才说钱由自己掏。他一听就依那人的了。
“百草庐真没钱啊?”
“没钱。你捐?”
“我捐就我捐……”
“可别,受不起。”
“万舟……”
“噤声。”
这棺材好不容易买了,江元踪仗着自己是修士,主动提出抬回去。他也懒得说什么,见江元踪一手扛好棺材,自然而然先往店外去,结果成功僵在了门口。
心脏在胸腔内狂跳。
“万舟。”有人拍他后背,他木然转头。
“我在你旁边。”
“哦。”他瞪了眼罪魁祸首。
江元踪见他吓成这幅模样还在逞强,有些好笑,却笑不出来,于是尽可能放缓语气:“万舟,你看,一路走来不是没事吗?”
他想打人,忍住。
还是太吵了,太吵了……
跑吧。
可是要往何处逃呢?
“我们要回山上了。我不认路,麻烦你……”江元踪一顿,改口,“我牵着你的手。放心!我认得路!我们回去!”
他气得都想咬人了,他既不聋也不傻,奈何现实只能乖乖握住那人的手,低头。
“走了。”
他闭眼。
他们往外走。
“我很小的时候,奶娘也这样牵着我,在街上走。”
他以为归路会同来时一般难熬,可耳边杂乱人声淡去,他可以清晰地听见江元踪的声音。
“后来我爹让我修炼,习武,我就没这样和人牵着手,在街上走过了。”
“没有休息的时候吗?”
许是周围没有那般嘈杂,他稍微壮了胆。
“有啊,当然有!我那时不想耍剑了,就骗我爹发病了,全身疼,装得可像了!我爹当时就慌了,让我回屋里歇歇。我就趁机从墙上爬出去逛。”
“令尊没有察觉吗?”
“咳咳。”江元踪尴尬,“啊……这种,反正当时不觉着……”
那就是发现了。
“我当时就上街玩。皇城街上人可多了,随便一条道上的人都比这儿多……”
他偷偷睁眼。周围人还是太多,太多了,他又觉头晕,于是老实闭眼。
“我就在街上跑。跑得比最快的宝驹还快……”
“你小时候就跑那么快?”
“当然!我可是天才!啊,往这边靠靠,那边人多。”
他差点挪得贴某人身上。
“万舟你别怕,别怕,人走了,走了。”
“真的?”
“嗯。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当时那条街上的人都认得我,我还没钱的概念呢,以为饿了就和摊主说一声,烤饼糖画就到手了,害得我爹几个亲信跑在我身后给我结账。”
“听着不像你。”
“啊?”
他沉吟片刻:“或许也像。”
“哈?”
“挺妄为的。”
江元踪就笑,笑得乱颤。他都能听到棺材响。
“哈哈哈哈哈,我第一次……哎!万舟!小心台阶!”
他停了步子,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到山脚了?”
“你睁眼看看?”
他听着周围安静,稍稍放下顾虑,睁眼。
是到山脚了。
虽说路边屋舍错落,但总之,人比先前少了太多。就算有,只是在远处,偶尔有几个人望过来。
他的呼吸平稳了些。
一回到山里,便是他熟悉的地界。待到彻底放松下来,他才发觉和江元踪牵了一路的手。
“哦对了,万舟,方才有件事没告诉你。”
准备葬礼时,江元踪想起什么,突然说。
“嗯?”
“就是刚才回来的时候,我没给你用隐形咒,所以……”
江元踪没说下去,溜了。
他闭眼。
要不是要忙正经事,他高低给某人抽上几竹棍,再不济下点毒让某人长长记性。
葬礼结束后不久,师父回来了。
他告完状,就看师父追着江元踪满百草庐跑。
不过也没跑多久。
因为信鸽又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