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那天,艳阳高照,天气好得不像冬日。
岑池终于得了空闲,喊上洛文斌陪她买年货。他们一走,只剩兄妹三人围坐着打游戏。
门外有人按铃,是洛锦华的朋友来找他。Liam是典型的美式少年,棕发蓝眸,性子直率,坐了没几分钟,便表示想去逛唐人街。
洛锦华和洛思南欣然应邀,他又扭头看叶慎微,问要不要一起去。单凭他这热情的模样,根本想不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叶慎微点点头,挑了件薄点的羽绒服,长至膝盖。洛思南倚着门,看她又裹了条围巾,便说外面不冷,穿那么多干什么?
她利落地拉上拉链,一本正经地说:“年轻不保暖,等老了要遭大罪。”
洛思南调侃道:“你这么养生,肯定能长命百岁。”
叶慎微听罢,走过去摸上她的腿。薄牛仔裤紧贴皮肉,蓄满年轻姑娘紧实的力量。
她不慌不忙,笑说:“借你吉言。”
洛思南嗔怒,拍掉她的手:“呦,占我便宜呢?”
她摸了摸被打的地方,插科打诨似的调侃:“我哪敢啊。”
客厅里,两个男孩的耐心告罄。
洛锦华看看时间,出言催促:“好了吗?该走了吧!”
洛思南拖着叶慎微,拉长腔调往外走:“好了……”
唐人街年味十足,路上几步悬一溜灯笼,头顶几米置一条彩灯,两侧门店还挂满中国结、旗子和年画。
檐下风铃叮叮铛铛,各种肤色的人络绎不绝,挤得四周水泄不通。
早就等候的占据了最佳位置,像叶慎微一行来得晚的,只能淹没在乌泱泱的人海。
她环视一圈,看见不少人挤在垃圾桶上观望,更有甚者爬到了广告牌上,其余人熟视无睹,大概是见怪不怪了。
毫无征兆地,远处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硫磺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人群顿时欢呼雀跃,海浪般涌动起来。
打头阵的是舞狮队,热热闹闹往这迎来,左黑右红,威风凛凛。
这阵仗让Liam惊叫连连,嘴里不停大喊“amazing”。
他的声音极具穿透力,能一路横跨耳道,直接攻占大脑。叶慎微换不了位置,只能双手用力捂住耳朵。
最边上,洛锦华堪堪站稳,费力掏出刚买的礼花筒,给他们每人递了一个。
“从下面用力按,上面就会喷出来。”他扯着嗓子,边比划边介绍玩法,“等会结束,我们跟着别人一起放!”
人声鼎沸中,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但大家还是点头回应,朝他比了个“ok”手势。
最后一个节目远去,拉响礼花,万千彩纸缤纷盛放,好像喜悦也随之升腾,翻滚,落幕。
良久,人群散开。
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彩纸,年年岁岁,它们见证了无数盛大的告别。
夜幕低垂,天空冻成了深蓝黑,新月如钩,像一盏灯不够远,只照亮它的边缘。
Liam和他们住的方向不同,于是在四十二街道告别。
走着走着,洛思南突然停下来,指着两栋大楼问:“微微,你听过曼哈顿悬日吗?”
叶慎微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睛,她摇摇头说没听过。
“每年五月三十和七月十二前后,太阳一点点西沉,最后正好落在两栋大楼之间,就好像悬挂在街道尽头。”洛思南兴致勃勃,在寒风里认真地解释:“光芒会把一切映成金红,就像是燃烧的火焰,所以很多人不远万里来等待,只为捕捉那一刻的浪漫。”
她趴在栏杆上,眼仁澄澈干净,似轻云出岫,露出谷里两朵墨色小花。
叶慎微笑了笑,声音从围巾下闷闷传来:“一年只有两次,能看到真是幸运啊。”
折返的洛锦华双手插兜,接茬道:“据说每年的十二月和一月,也能看到,不过是以日出的形式。”
他走到一半,才发现这两个人没跟上来。
叶慎微嗅嗅鼻子,好奇地问:“为什么是据说呢?”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洛锦华歪着头思考片刻,无奈地摊摊手,说他也不知道。
风自北方来,飒飒卷起尘土,卷起灯光,卷起鸣笛声在街上回荡。
洛思南被吹乱的头发蒙了满脸,她手指细细拨开:“也许是因为在这里,大家只来得及看日落。”
早上太忙碌,谁舍得花时间看日出呢?
洛锦华话里带上遗憾:“姐姐你要早几天来,或许就不会错过了。”
叶慎微凝视远处,一望无际,她眼里倒映出数不清的星光。
她说:“以后还有机会。”
一万公里外的北都,彼时正迎来东方破晓。
沈宅已然苏醒,众人换好衣服,跟着沈老爷子前往大厅,先拜祖先牌,再敬天地神灵。早饭后,还要到各处长辈那贺年。
等回到院子时,秦筝手里得了一摞红包,几乎要捏不住,其中沈母给的尤为丰厚。
昨夜下了初雪,红枫黑松卧了一层凝结的白,轻轻有风吹来,便簌簌坠入假山池畔,像流光和尘,了然无痕。
秦筝低头抚弄腕上的玉镯,老翡龙石种,色融于底,触手温润细腻。
是沈老太太给她的。
老人家把镯子给她戴上,一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这是做长辈的心意。
只需一眼,就知道这镯子有市无价,大概是收了许久的老物件。她不好意思收,刚想推辞,被便老人家拦住。
“镯子保平安,奶奶更希望,你和阿深能圆圆满满,有始有终。”
秦筝将目光投向沈流深,他坦然一笑,说既然是奶奶的心意,那就拿着吧。
她便恭恭敬敬地道了句谢。
就这么片刻,外面又下起了雪,芦苇花一般纷纷扬扬。
秦筝接连打几个哈欠,上下眼皮更像是蘸了糖似的,黏糊糊粘在一块。
眼看还有三个多小时才吃午饭,她小心翼翼地踱到软榻边,侧身躺了上去。
一觉醒来,也才睡了二十分钟。
外面天地皆白,寂寥无声。
身上被人盖了一张厚厚的毛毯,秦筝又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间,注意到坐在窗边的人。
沈流深在看新项目计划书,他一直很忙,过年时也没有闲下来。
她曲起腿,伸出胳膊撑在榻边,借力慢慢坐直身体。简简单单几个动作,她却笨拙得像是初初学会。
不用低头,就能看到肚皮被撑得滚圆,平时站着,几乎望不见脚尖,仿佛五脏六腑全都被掏空,只留下一个器官,以孕育新生命。
她爱这个孩子,但也会害怕。
明明是小小的婴儿,怎么能长这么大,怎么能那么贪吃,无休无止地汲取她的生命力?
等他出生以后呢,她是不是就得像赶场一样跑到下一站,生怕赶不上人生应有的节点。
因为她不仅是妻子,她还成了母亲。
秦筝每次想到这些,都会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
她明明精心筹划了未来生活,做出了所有人认可的决定。
时至今日,没人不艳羡她的好运气。
沈家家风清正,公婆为人和善。至于沈流深,他洁身自好,能力卓越,有自己的公司,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在这个圈子里,他这样的丈夫,几乎可以打无可挑剔的满分。
生儿育女,衣食无忧,这是多少人渴求的幸福啊。
但她为什么,还会不甘心呢?
沈流深还在看文件,丝毫没有发现旁边的动静。等影子落在纸面上,才察觉到她的到来。
他抬头审视她的脸色,轻声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浑身都难受,总觉得肚子往下沉。”
沈流深扶着她坐下来,说:“预产期在下个月,要不过了这两天,先送你去医院里住着,这样我们心里更踏实。”
秦筝说好,眼神掠到窗外,仿佛随口一问:“妈妈找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呀?”
他笑了笑,不动声色道:“她让我多注意你的身体状态。”
沈流深没有告诉她原话。
事实上,沈母并不担心他会对秦筝不好。她了解自己的孩子,既然已经结婚,他就会尽到责任。
她放不下的是另一件事。
去年年底,她去了趟赮公馆,沈流深婚后搬到了那里。
宋钰柔不是磋磨媳妇的恶婆婆,相反,她很尊重年轻夫妻的隐私,极少打扰他们。
某天,她送补品给秦筝养身子。临走前,瞥见了柜面上的药盒。
是佐匹克隆。
她回去后联系沈流深,结果得到的答复,说是公司事情太多,医生开给他助眠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宋钰柔不信他的说辞。
他刚接手子公司时,成天出差开会,忙得脚不沾地,但他从来没有过失眠的症状。
她担心他压力大,没想到他笑得意气风发,说妈你看着,我肯定能行。
他的确很争气,创下了年度最大增幅,还让近五年净利润CAGR达到百分之六十。
那才是最辛苦的日子啊,他都平平安安地闯过来了。
宋钰柔满腹担忧,却没多问,知道他不想让她担心,便叮嘱说多注意身体,晚点陪他去复查。
挂了电话,宋钰柔突然忆起一件事。十一月底,吴姨曾见过她,说阿深这几天来了宁海路,带了很多东西过来,留他吃饭却不肯,每回都是坐坐就走。
她有什么反应?
她说:“阿深从小就是你照顾的,他心里记挂你,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
吴姨很感动,连连说好。
现在再看,当时是她想简单了。
那洋楼,曾经住过一个人。
宋钰柔没料到他心里却放不下,但秦筝已经有了孩子,木已成舟,多想也无益。
她只能劝儿子:“阿筝是好孩子,既然娶了人家,就要好好对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活一辈子,总要往前看。”
沈流深喉咙干涩,嘴角扯出温和的笑意:“妈,我知道,这婚是我自愿结的,就没道理对不起人家。”
她怎么会看不出,他说话时,眼睛是空的,声音也是空的。
宋钰柔不愿勉强,换了个话题:“阿筝要到预产期了吧,要不要回来住?”
雪小了,只剩几朵零零散散飘落,檐下一团扑通掉进树丛。
沈流深的声音一同传来——
“另外,妈希望你到时候回来坐月子。”
秦筝心一紧,很怕他直接答应了。
但她言语间还是滴水不漏:“妈妈想得周到,这样的话,恐怕要辛苦她了。”
他暼向她攥紧的手,知道她担心什么,不着痕迹地说:“我拒绝了,一来老宅人多,不够清静,二来之前联系了护理团队,做事更专业。”
秦筝没想到他能考虑得如此周全,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他们的婚姻并不纯粹,但他给予的尊重和善意,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收拾好表情,声音很认真:“沈流深,谢谢你。”
沈流深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说这些都是应该的。
“外面下雪了,等会我让人把饭送过来,你中午就不要再跑一趟了。”
秦筝考虑到沈家重规矩,更何况还有一大堆长辈,不免迟疑道:“但是我不去,大家会不会……”
沈流深说:“不会,你身子重,他们一定理解。”
既然他这样说,她也就放下心来,于是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