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慎微回北都是二月下旬,她穿了岑池买的新衣服。
洛文斌一家来送别。
机场里,洛思南晃着她的手,满脸不舍:“微微,你这么早回去干什么呀?”她要哭出来,眼睛红润如两片花瓣带露。
叶慎微用手盖住她的手背,轻轻拍几下:“我得回去收拾收拾,准备上班啦。”
洛思南追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啊?”
往后的事谁都说不准,她也不能确定,叶慎微含糊其辞道:“有空的时候,我就来好不好?”
“那你不许骗我啊!”洛思南认真记下,伸出小手指,要她和自己拉勾。
叶慎微正因许下一张空头支票而愧疚,闻言愣了愣,将手递过去。
洛思南破涕为笑,说下次要带她去百老汇看话剧。
很快,广播播报排队登机,乘客像被按下开关的机器,同一时间躁动起来。
岑池突然把她搂到怀里,手在她后背上下摩挲,仿佛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叶慎微顿时僵住。
“微微,回去了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按时休息。有空了,或者你想我们了,就过来啊……”
岑池讲着讲着,突然哽住,似乎有团棉花塞住嗓子眼,要费力咽下去。
“你舅舅说的事,再好好考虑考虑,我们永远是你的亲人。”
登机口的队伍缓缓向前流动,岑池心情无比复杂。
两天前,洛文斌和她谈这姑娘的决定——还是坚持回北都。
“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吗?让她心里有了顾虑,所以不愿意来?”
岑池怎么都想不明白。
洛文斌叹口气,片刻,才无奈道:“她像爸爸。”
岑池闻言默然,想起离世的公公洛振华,他是退休老干部,受过最传统的教育。当初他们婚后决定移民,老爷子知道后很是不满,直接和他们断了联系。
这孩子和他如出一辙的固执。
叶慎微很难形容被拥住的感受,愧疚,不舍,感动,总之复杂得难以言喻。
她对他们的提议不心动吗?恐怕她自己都不太确定。
然而她做不出承诺,只能在岑池期许的目光中默然,与他们匆匆告别,登上飞机。
叶慎微头靠在椅背,舷窗外,雪花轻飘飘飞落,薄薄一层覆在外头。不少乘客注意到,掏出手机对准天空。
曼哈顿,下了冬日第一场雪。
她倒不觉得稀奇,记忆里,北都年年下雪,银白的雪花如粉如沙,落在手里很冷,不消半日,便能盖住整座城。
只可惜,今年看不到了。
春寒料峭,天气像北海半融未融的冰。雅德比一般学校假期长,叶慎微不用早早开学,连着半个月没出去。
期间,她莫名得了场重感冒,咳得昼夜不停,直到上班还没恢复好。
再次出门,发现北城的花接连盛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不少人在举着相机,到处拍照打卡。
叶慎微拎着一袋药,走出医院大门,她避开人群,找了个不显眼的树荫站下,等着打好的车来接她。
这个时节,丁香纵放压繁枝,香气如烟似如雾,深呼吸一口,连空气都是暖暖春意。
她被熏得发晕,腾出手进帆布包掏口罩。翻了一会没翻到,塑料袋却顺着手腕滑下去,在小臂勒出一道红痕。
偏偏网约车司机这时候打来了电话,说已经到了地点,没看到她人。
叶慎微在鸣笛声中拔高嗓音:“我在医院正大门……门口有条斑马线您看到了吗?我站在第一棵树下面。不……不是对面,堵车了?您过不来?好……那我过去,在路口那边吗?好,好……我知道了。”
她挂掉电话,终于摸到一只口罩,三两下拆了包装戴上,然后按着说好的位置走去。
路上车来车往,滴滴司机开的是白色别克,十辆车里有半数都是这个颜色,找它不亚于大海捞针,加上她不认识车标,只能一个个车牌看过去,生怕错过对方。
司机又打来电话,问她是不是穿了件棕色外套。
叶慎微点头说是。
左前方的白车大灯闪了闪,里面钻出个人,冲她道:“在这!”
她往前走两步,正巧驶过一辆奥迪,或许是天意安排,让她看清了车牌上的数字。
一刹那,记忆就如泛黄的笔记,翻滚出陈旧的味道。叶慎微错愕又犹疑,茫然地愣在原地。
很难想象,在偌大的城市,熙攘的街头,他们会再次偶遇,这很像电影里俗套的情节,但现实终归不是电影。
他没有看见她,她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他们是最寻常的陌路人,有了一次最寻常的相逢。
他可能,已经成为了过往的符号,与那些波澜壮阔的爱意,一并淹没在汽车尾气里。
叶慎微轻轻挥手,灰色烟雾迅速散开,空气中遗留些许呛人的气息。
急着接单的司机鸣笛催促,她歉意地小跑过去,报了手机尾号。
司机见她坐稳,调转车头,开往另一个方向。
那辆A6的确是沈流深的。
科领的老总约他上午谈合作,前脚把人送走,后脚便收到消息,说秦筝羊水破了,刚被推进产房。
他赶去医院,才到楼下停好车,宋钰柔的电话打了过来,告诉他孩子已经出生了。
是个男孩。
沈流深有点恍惚,一时间说不出话。宋钰柔不等他答复,叮嘱几句要他赶紧过来,然后就利落地挂断电话。
不难听出,她的语气里有毫不掩盖的高兴。
他握着手机呆坐,某种不合时宜的念头冒出,又被他按下去。
片刻后,沈流深才收拾好心情,揿了电梯去病房。推开门,里面围了几个人,秦筝躺在床上,神情疲惫,脸色泛着苍白。
见他来了,其中一位打趣道:“快来看看,这孩子长得精神,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说话的是秦母翟扬剑,现任妇联主席,面容端庄,气质雍容。她身侧坐着宋钰柔。靠窗的沙发上,沈启璋和秦瑞东正在闲聊,听到声音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沈流深和他们打完招呼,走到婴儿床边上,端详起那张又红又皱的小脸,想不明白有哪里和自己像。
旁人看他这样子,还以为他初为人父,没能适应新身份。
他不出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突然,原本睡得正香的小婴儿,好像发现被人窥探,不满地皱皱眉,紧接着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哭声。
沈流深下意识拍了拍他,却没指望能让他停止哭闹。意料之外的是,小婴儿居然神奇地安静下来,咂咂嘴又睡了过去。
他呼吸很浅,像弱小的动物幼崽,几绺黑发贴着头皮,越发显得模样怪异。
翟扬剑收回摁铃的手,笑说:“果然父子连心,知道爸爸来了。”
宋钰柔抿了口水,不着痕迹道:“这孩子脾气好,生的时候就不折腾人,刚才一路送过来也不哭不闹的,像阿筝的性子。”
沈流深心领神会,替孩子整理好毯子,对着秦筝说:“辛苦你了,阿筝。”
翟扬剑满意地收回视线:“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会心疼人。”
秦筝心想哪里是心疼她,不过是他做事滴水不漏罢了。无论换了谁躺在这,大抵都能得一句“辛苦了”。
但就这几个字,全了她的面子,也给了她娘家一剂定心丸,毕竟有了这孩子,两家将来无论如何都扯不断联系。
她的任务算圆满完成了。
秦筝盯住墙上的挂画,原木框内是一只棕色卷毛狗,鼻尖顶着展翅的蓝色蝴蝶,似乎即将起飞。
她压制住从未有过的倦意,跟着笑笑:“还好,你今天下午不是还是一场会议吗?”
“可以推迟。”沈流深面色平静,“这两天陪陪你。”
秦筝愣了一下,口拙道:“那……多不好啊,影响你工作。”
翟扬剑见状,拉住宋钰柔的手:“当初让他们结婚,还担心两个人不愿意,现在看来是我们白担心了。”
宋钰柔回握住她:“是这话。”
过了一会,小婴儿又醒了,没有撕心裂肺地哭,而是撇嘴哼哼唧唧地叫。宋钰柔猜测是尿了,伸手按了床头的铃。
很快,外面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得到应允后,才走进来一个护士,年纪不大,检查了下情况,就推着孩子去换衣服。
屋子登时显得空旷,秦瑞东抬眸问道:“老沈,孩子取名字了吗?”
他眼神锐利如刀,嘴角皱纹很深,如一道道沟壑刻在脸上。
沈启璋点点头:“老爷子给取好了。”
“沈伯父取了什么名字?”
“沈怀瑾。”
“瑾?璟?”秦瑞东反复念了几遍,又问,“是哪个字?”
翟扬剑也将好奇的目光投来,支着耳朵认真等答案。
沈启璋手指在桌上划着笔画:“怀瑾握瑜的瑾。”
“美玉为德,善德善行方有福泽。”秦瑞东细细品味一番,点点头道,“沈伯父用心良苦。”
沈启璋笑了笑。
秦瑞东望向对面的小夫妻,沈流深给秦筝递水的场景落入眼底,他刚想说话,沈流深的手机响了,他嗯嗯回应对面,眉头随之轻轻拧紧。
通话结束,秦筝打量他的样子,问:“是公司打来的?”
“嗯,孙凌说那边派人来了。”
她体贴道:“那你去忙吧,我这里一切都好。”
沈流深有些犹豫。
翟扬剑也说:“工作重要,我们在这陪阿筝,你快去吧。”
沈流深面带歉意,拍拍秦筝的被角,而后出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瞬,他听见秦瑞东感慨:“一代更比一代强……”
停车场,孙凌准时拎着公文包,等在电梯口,看着数字变成红色,迎上去道:“沈总,我们现在出发吗?”
“直接过去。”沈流深扯扯领带,“东西都带了?”
“带好了。”
“走吧。”
孙凌一路开上高架,沈流深阖眸靠在后座。
他们要去高尔夫俱乐部打球,这家俱乐部性质特殊,向来只接待特定人员。
到了地方,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沈流深下了车,去休息室换了身休闲服。出来没多久,就看到远处出现一行人。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发改委主任,全名万霆华。他带着眼镜,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面相很和蔼。
沈流深走过去与他握手:“万主任,许久不见您。”
万霆华说:“哈哈哈,的确有段时间没见了,沈老的身体还好?”
“上个月刚体检,指标都正常。”
“那是福气啊,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沈流深笑着应下。
万霆华又和他聊了几句,突然被风吹得咳了声,身后的秘书给他送上茶杯,他摆了摆手,继续向前。
其余人停下来,留在了原地,只有沈流深跟在他身后。
脚下绿草如茵,踩上去柔软致密。
万霆华说:“上个月我去南城,想和你大伯吃顿饭,他正忙着军演,也没碰上一面。”
他背着双手,仰头去看天,一架飞机从大片白云中飞过,留下长长一道尾巴。
沈流深眯了眯眼,沉默不语。
万霆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无奈一叹,像是刚巧想起什么,略带打趣道:“前几天还听他们谈起你,说你先前投的项目,带动了周边不少产业经济,所以下个阶段要推一系列扶持政策,吸引更多的文旅新模式。”
他顿了顿,又说:“后生可畏啊。”
万霆华拍拍他的肩膀,眼底浮现出赞许。
沈流深落后半步,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我们也是跟着上头走,正好赶上了好风口。”
“你啊……”万霆华侧过脸,握拳掩唇咳了两声,无奈道:“这次和F国政府的合作,你怎么看?”
沈流深指尖微动,抬眸与他对视。眼神交流了一会,两人都在对方眼里捕捉到了想要的信息。
他坦然开口回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万霆华听着,用探究的视线在他脸上扫动,然后转身朝回走。
他虚虚推了下眼镜,说每年一到这时候,这嗓子就开始不舒服。
沈流深适时接上:“北都春天气候干,对了,我记得您喜欢喝茶,前段时间刚好有朋友送了些,晚点让人给您送去,据说能生津止渴。”
万霆华哈哈笑两声,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从停车场离开,汽车一路向西。
沈流深望着一闪而过的颐和园,随口问了句:“茶叶送去了吗?”
孙凌的头从平板屏幕上抬起:“送去了,他亲手拎着上了车。”
沈流深嗯了下,叮嘱他这段日子多注意另外两家的动向,以免到手的鸭子飞了。
孙凌点头,说知道了。
此时正途径长安街,沿路种了一排玉兰树,沈流深看着枝头花开,洁白如玉,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