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燳华啊,是我,荣奶奶。”老太太的声音温暖又祥和。
“哎呀我知道,您老人家怎么得空想起我来了。”贺燳华顺手拿起手边咖啡纸杯,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
荣老太太假装嗔责他:“你这小子,奶奶把你当亲孙儿,好些时候没见你了,还不能打个电话问问?”
“是是是。”贺燳华有数,她多半是因为联系不到荣令仪才来找他,但是他哄老太太一直很有一手:“我等过两天啊去山馆看您,到时候把令仪也揣兜里一块儿捎过来。”
其实吧,也不怪荣令仪不爱带手机。一开始荣静柏初任荣世CEO,事事都要请教他,那荣令仪放权给他就完全失去意义了,为了锻炼弟弟,他干脆天天玩消失泡在昆剧院,手机就假装忘在了办公室,消息一概不看,最后再挑重要的回。
后来,荣老太太又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打电话暗示他,字里话间都是要他早点把人生大事定下来。
荣令仪寡淡如水,对男女情事、结婚成家之类根本毫无兴趣。荣老太太也不是封建保守不够开明,别的荣家子弟要想不婚不恋倒也无所谓,但绵延子嗣是荣氏嫡系必须承担的责任。荣令仪心里清楚,他改变不了,但他又不想随随便便违背内心妥协迁就,于是祭出拖字诀,能拖则拖,一拖再拖。
如此,应付荣老太太的电话“问候”就更让他觉得头疼,后来干脆手机也不带出门,就扔家里。结果手机一响,榆叔在家就跟寻宝一样到处找,找了手机再根据事情轻重缓急判断要不要找荣十三,这场景已经成为常态,贺燳华看了也啼笑皆非。没辙,他这发小就是这样的脾气,谁还敢让他改了不成。
荣令仪是高深莫测,但他本质上其实也挺纯粹的,他不想就是不想,不肯就是不肯,不做就是不做。
慢慢地荣老太太似乎也有些摆烂了,她再催有什么用呢,又不是不了解荣令仪的性子,他亲娘在这事儿上都躺平好久了,她隔代着急也无济于事。
“就你嘴甜。”老太太被贺燳华的抖机灵话逗笑,“唉呀,你俩小子能记挂着我这老婆子就好。”
“荣四叔不是下月生日嘛,奶奶过去么?”
“我年纪大了,就不折腾了,老四打小体谅我,不会埋怨我这当娘的。”老太太感慨起来,曾经最小的儿子,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一时间,不免又想起早逝的长子鸾歌,心中有些伤感,若是他还在,令仪会更自在地去学习如何控制异能,也不至于自己摸索乱撞,压制人欲,生出这般孤僻性子。“要是令仪他父亲还在……”
“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山馆离四时园不算近,四叔也不希望您劳心费神。”贺燳华一听老太太又要伤感,于是心想着赶紧扯出一个别的话题,嘴上便忘了把门儿,脱口而出:“这说起来了,前两天我带了个同事去凤来园吃晚饭,令仪还邀请了人家去四时园,到时候再加上滢柏泽柏他们,四叔那儿有的热闹呢。”
老太太年纪虽大,但敏锐的很,也顾不上伤感了,开口试探:“你这同事,是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
贺燳华后知后觉不大对劲,只能犹豫道:“呃……是位女士,比令仪年纪还小些,很是年少有为。”
“是个女娃儿啊?”嚯,好家伙老太太一听这话,立马从窗下软塌上支棱起来,“燳华,你怎么前儿没跟奶奶提过呢?”
“奶奶,令仪对人家没这个意思,”贺燳华眉头一抖,心想果然逃不掉……默默后悔自己刚才多嘴。
“再说人家是海外企业外派到江城的设计总监,不是普通同事啊,我们就是一块儿吃了个便饭谈谈合作,您老就别多想了,令仪的事我一直上心着呢,您别着急哈。”
老太太才不信呢,不是普通同事,那就是特殊同事,能力这么强,配令仪岂不是正好嘛。而且,要是真没意思,甭说去凤来园吃便饭了,照令仪那怪癖性子,他定是见都不见的。
荣老太太心里盘算着,令仪从不看重皮相,所以这女娃儿内核里肯定多少是不太一样的,不是聪敏过人,就是颖悟绝伦。
“燳华啊,我改主意了。”到底是老太太,没直接否定贺燳华,而是顾左右言他:“我也不指望你和令仪来山馆了,下月老四生辰宴,我和云霭也过去趟吧。好些时日没见泽柏了,怪想她,咱们啊也一块儿热闹热闹。”
荣老太太口中的云霭,便是荣令仪的母亲叶云霭。
想当年,父母爱情也是伉俪情深。所以荣十二爷荣鸾歌过世后,这位荣太太重伤了心神,郁郁寡欢,日日以泪洗面,好长时间没顾得上荣令仪,导致荣令仪现在性格寡淡孤僻,又偶有偏执极端……
贺燳华明显知道老太太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大叫不好,得赶紧跟荣十三说。于是便有些三心二意起来,开始装糊涂:“那感情好啊,荣奶奶,那到时候咱们四时园不见不散?”
“好,你工作忙,平时多注意休息啊,也跟令仪说,叫他别太累,嗓子坏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老太太嘱咐着。
“嗐,”贺燳华默默无奈道,“这事儿您只嘱咐我就成,令仪怕是比您还会养生呢。”
贺燳华又说了些玩笑话把荣老太太哄舒坦了,这才挂了。
老太太来电话前,贺燳华正想着送票的事儿。刚才问了赵千钧他们工作室有多少人,恰好这会儿回了他消息,他便想着一块儿跟荣十三说了,让他派人送过去,当下赶紧拨了电话。
……还是漫长的等待。
贺燳华长叹了一口气,无奈。
又等了片刻,榆叔接了电话,说荣令仪去了公司,手机忘家里了。
忘?谁信呐。
荣十三事事周全,从小到大他就没记得这小子忘过什么。
荣令仪整这出儿都多长时间了,榆叔也不知道更新一个像样的借口。
靠……贺燳华翻个白眼,心里给荣令仪骂了个狗血淋头,接着把信息转发给林助理,又拨了个微信电话过去。
林缘舟接得很快,“喂,贺总。”
“林董助,你们十三爷今儿在不在公司?”
“贺总,十三爷是在公司没错,”林缘舟看了眼电脑屏幕上贺燳华发过来的信息,迟疑着问道:“……但是我不负责对接昆剧团事宜啊,要不您找翦芝老师?”
“我不用你负责这事儿,你就给我传话就行,把手机给令仪。”贺燳华还是觉得荣令仪最近稍微反常了那么一星半点,且让他用千钧再试试荣十三的反应。
林助理心想,幸亏自家老板现在在公司,不然又得跑外勤。他推门出去,轻轻敲了敲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彼时,荣令仪正坐在办公桌前,集中审核签署一批最高权限授权文件。今天天气太好,日光打在文件上,反射的光线耀眼。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边签字,边有些心神不定。
从那天夜里,贺燳华提起赵千钧的“江湖传说”,他心中的念便总像水流一般汇聚在想象她的过去上。他当然知道贺燳华打着小算盘想试探他,所以故意表现地像往常一样冷淡,没有理会他。
但说起来……
其实他还真有点想知道,赵总监的“江湖风月传说”到底有多少,都进行到哪一步,他还没有见过的样子是不是别人见到过……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病态的好奇已经严重超出了合作伙伴的范围。
心里正想着怎么跟贺燳华旁敲侧击,回到那个话题上来。这会儿林助理就请他接电话,他心念一动,点头接过手机,开口却不是心里那个意思,“燳华,你最近找我的次数频繁了些吧。”
“不是,我好心好意帮你促成合作,你还怪嫌弃我似的,”贺燳华觉得自己一腔好意被当成驴肝肺,不满道:“答应给Keese票的事儿,你给忘了?”
荣令仪唇角噙着一丝笑,这话题倒是不用他主动往回扯了。
票的事儿他是没忘,只不过觉得贺燳华向来热心于承包这种“中介”的活儿,笃定他会帮忙。
“哦,这事儿我还真不记得了,贺总可是帮我办了件大事啊。”
荣令仪貌似心情不错,戏谑的声线里都掺着几分笑意。
?真不记得还是演呢?这荣十三真是,连他这发小都要被真假掺半地糊弄,贺燳华指腹摩挲着咖啡纸杯的盖子,语气不满,“你少阴阳怪气的,跟我也不能说实话?”
“小心眼,”荣令仪开口便是四两拨千斤,“我谢谢你就是。”
“我跟你说啊,没人赶得上你荣十三小心眼的,少在这血口喷人。”一听这话,贺燳华急了,从椅背上直起身来,“本来我还打算提醒你,你家老太太催你的婚都催到我头上来了,点明了一定会去四时园,你请人家千钧去赴宴,你自己掂量吧。”
“我请的?”荣令仪签完最后一个文件,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笔,句尾微微挑起,像一个悬而未决的句号,“我记得是你请的。”
“你……”贺燳华多少有些心虚,“那我当时就是客气一下,谁知道你犯什么病。”
两人静默片刻,贺燳华叹了一口气,“所以,你还是要带她去见老太太?”
为什么不能去,这不是正合他意吗。
一个计划在荣令仪心中渐渐有了雏形,若顺利实施,能完美解决他的困境。
只要问题解决就好,没人烦他就好,任务完成就好,他喜不喜欢并不重要,他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也不重要,都不重要。何况他早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感受不到自己内心的迫切,不如就让这条思绪放任自流,待看结局如何,反正,他输得起。
“Keese有多少人?”荣令仪将话题转的猝不及防。
贺燳华愣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他是要派人去送票,于是回道:“加上千钧十一人。”
“嗯。”荣令仪垂目,眼皮上的小痣平添三分妖异贵气。他顿了两秒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那位赵总监的‘江湖传说’很……丰富?”
他一时竟然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才合适。
贺燳华对他的反应很是敏感,立马问:“怎么着,你想干嘛?”
“我就不能反向背调?”男人视线移向窗外,日光的刺眼让他微眯起眼。
“哎打住,我之前可早就问过你要不要千钧个人资料,是你自己不想看啊。”哼,口是心非的男人。果然吧,就知道千钧多少是与别人不同的,他可是从没见过荣十三对女人产生好奇,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啊。
贺燳华像是立马占据了主导地位,身子往椅背一仰,得意道:“现在你想看,小爷我过时不候了,反正荣十三爷手眼通天,您自己查去吧。”
说完他得意洋洋挂了电话,还有他呛的荣十三没声儿的一天,爽!
荣令仪一挑眉。
他也没说过不想看啊,他当时回的可是“再说吧”。正好,又给了荣令仪一个坑他的机会,且让他得意一会儿。
抬眸一看桌边的表面——13:20。
拿起外套推开办公室的门,荣令仪把手机递出去。“缘舟,让秦师傅在地库S区等我。”
“您要去昆剧院?”林助理接过自己的手机,顺便问道。
“嗯。”他不急不缓的应了,尾音压下,那点清润便浮上来。
只不过是先去昆剧院取票,再去Keese工作室。别人怎么想就任他们怎么想,他从不多解释,也从不轻易干涉别人的思绪。
荣令仪总是老神在在、尤其喜欢清静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不想无端招惹是非。因为只要他想,便可轻易操纵人心,若他心神不稳,趋于失控,周围的人就要遭到一万分的祸殃。
荣氏嫡系生来能力特殊,一旦无意间介入他人决断,丝丝缕缕,皆为因果,自己就会多多少少受到影响。他小时候对异能的控制能力有限,没少因为这个吃苦头。到如今,他与贯通于体内的异能和谐共处,收放自如,对自己心神的控制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现在一切清静,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午饭后,赵千钧正端着安东尼给她“特调”的咖啡刚喝了一口,口袋里手机忽地震动,是贺燳华发的消息。
【千钧,令仪那边一会儿派人过去送票,可能到了给你电话。】
她正要道谢,那边又紧跟一条:
【周六昆剧院见~】
【你也去?】
千钧没想到贺燳华竟然一场戏都不落下。
贺燳华发了个不可思议的问号表情包,又道: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江城荣十三的戏,多听一场都是赚好吧。】
千钧正要再回复,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来自江城的未知号码。
“喂,是赵总监吗?”一道中年男人的声线,
“是,我是赵千钧,您是荣老师那边过来送票的吧。”
“是的,请问您方便现在下楼一趟吗。”
“好的好的,麻烦您了,我马上下去,稍等。”赵千钧便把杯子往安东尼办公桌上一放,推出办公室门雀跃道:“家人们,令仪老师的票搞到啦,周六晚有时间的可以一起去听戏!”
“Bravo~”
“荣老师的票不好抢啊,这可是员工福利哎。”
“按咱们总监的性子,怕是有隐藏任务吧。”
同事们开始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他们办公室十来人,除了跟着她过来的外国同事,又新招几位国内设计助理,现在也是非常融入Keese的氛围。
“别高兴早了啊,”果然,赵千钧紧接着就验证了隐藏任务的存在:“看完每人按自己想法出一份设计稿给我,融合昆曲元素是唯一要求,其他不设限制。”
她想着先搞一场轻松版的头脑风暴,看看大家都有什么创意想法。
说话,赵千钧便下了楼。打眼往路边停车位一看,一辆黑色的迈巴赫S900安静地停驻在那,低调贵气,倒是很配荣家的气场。
她边朝着那边快步走去,边想着荣家连公司配的公用车都这么豪吗。
可待她走近了些,车门打开,后座竟下来一个高挑人影。
千钧愣住,脚步一时间顿在了原地。
怎么回事,贺燳华不是说荣十三派人送票吗,怎么是他亲自来送啊!
车旁长身玉立的男人周身气度十分清贵,身着浅灰色粗纺花呢外套,手中拿着两个信封。
赵千钧一眼看出他外套的这个制式,是参照文物紫缬襦改良的宽袖粗呢晋襦。
这个男人站在那里,任谁看了都觉得光风霁月,矜贵无双,明明站在街头路边,却仿佛周身三尺画了金漆界限。
他会让人从心底感觉,普通人在纷杂喧扰的日常现实生活中,根本见不到他这样的人。
公主亲临,她赵千钧何德何能?
可赵千钧到底不是一般人,脑瓜子快得很。
她忽地灵机一动,智者要懂得当机立断、抓住时机,反正现在情况都这样了,不如直接把令仪公主拐上去好好招待一番!
“令仪老师,您来都来了,上去喝杯咖啡如何?”
干脆利落地抛出华国人最拒绝不了的一句话:来都来了。
荣令仪凝神看她,神色玩味,忽然很好奇她在打什么主意。
午后阳光下,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进她眼中,目光温润却不寡淡,藏着点点探寻之意,他唇边勾起了浅浅笑意,脸颊两侧的梨涡和小痣都生动起来。
“好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