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上帝在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还会该死地关上很多扇窗。
术后第二个月，七七出现了细菌、病毒合并感染，状态很多天没见好转，甚至有继续加重的迹象。
“莫叔叔，她的情况真的遭到那种程度了吗？”
安抚七七入眠后，我小声问来查房的莫医生。
“感染本是最常见的术后病症，不少人都有，但她的情况属于比较不乐观的那一级别，因为拖了太久，到做移植手术时她的身体已经很差了。总之，我建议明天就转重症监护室，由我全天看护。”
“好……她醒后我会和她说……”我又问，“她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心脏移植后一年内生存率能达八成以上，我会尽力的。”他略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七七秀眉微皱的睡颜，忽然温厚地笑了笑，“我好像从没和你们提过，我女儿如果还在的话，就和你们差不多大了。”
“您的、女儿？”
我曾问过护士姐姐关于莫医生的家庭情况，可她避而不谈，只说莫医生现在心思都扑在工作上。
“我女儿也是先天性心脏病，比七七严重得多，很小的时候就不得不进行心脏移植，但是与她年纪和体积相匹配的供心几乎不存在，当年也没有先进的人工心脏。”
“我用尽毕生所学，也没能救活她。”
“后来，我和爱人也没有再要孩子。她原本是护士，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她去读研读博，出国深造，现在被省医科大学聘为教授，主攻人工心脏方面的科研。我的话，还是居于临床一线，探索更多延缓终末期心衰病人生命的方法，对他们来说，只要多活一天，就多一线希望。”
“莫叔叔，我很抱歉……”
从出生起没见过父亲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名为父爱的温情，我牵起他的大手捂在自己掌中，这可是一双救人无数的伟大的手啊，却——
不能自医。
“哈哈，你还操心起我来了。放心，我和我爱人都坚强得很、幸福得很，和你们两孩子一样。”
他望着我，舒展开多年来紧绷的皱纹，抬起手在我的肩头轻轻一拍。
“一起加油吧。”
……
病房里。
“要转重症监护室？看来，果真不容乐观呢。”
“是啊，所以你别画了，等恢复了再画。”
“我知道，但我还差最后一张CG就完成所有的图了，之后的剧本演出和配音就拜托你和语欣了。”
我凑到她身边，看着她眼前的屏幕。
“这是故事的结局吧——欸，魔女怎么换新衣服了？”
“对。”
“纯洁的白色和神秘的紫色虽然搭配起来很好看，但她感觉更像是天使和魔女的混合体、或者魔法少女，而不像刻板印象中的魔女。”
“说不定，魔女也是天使呢？”
“堕天使？嗯，亦正亦邪的感觉，更有魅力了。她叫什么名字？”
“莉莉安。”七七幼稚地笑道，“莉莉平安，莉莉安然。”
“喂……在作品里藏私情可是很不尊重观众的……”
“谁会知道？这名字这么大众，《莉莉安无处不在》①呀。”
“嘁，不要，我才不要被克隆，更不要被转移意识。”
“但这是某种程度上的永生哦，说不定魔女新衣服中那纯白色的元素，就代表着她体内寄生着永生的天使灵魂呢？既非天堂里的天使，也非地狱中的魔女，莉莉安便是这样的存在。”
“又要玩阅读理解了吗？我亲爱的七七老师？”
“知道你笨，不玩了。画好了，喏。”
屏幕中，戴着魔女帽、紫白相间装束的少□□雅地坐在魔杖上，悬停在空中望向绵绵小雪中欣欣向荣的巧克力工厂，唇角漾着微笑。
“好漂亮……”
“当然！这张CG我可最用心了。对了莉莉，床边的那个包裹，你拆开看看。”
我转头看去，才注意到那个今天才到的快递包裹，很快拆开。
“这是？你定制的莉莉安毛绒娃娃？还、挺可爱的。”
其实应该说，超级可爱。
“嗯嗯，我不止画了她的平面立绘，还设计了用于直播的Live2D虚拟形象，连周边都定做好了——这会儿，你该吐槽我太有野心了吧？”
“……”我把刚挤到嘴边的吐槽咽回肚子里，与她相视笑笑。
“莉莉，如果……”
“嗯？”
“如果我回不来了的话，你就把莉莉安当做——”
“这种话，我不听。”我别过头去。
“不行，你得听。”七七的语气依旧柔和，却不容退让，“如果我回不来了的话，你一定会彻底碎掉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爱好自己，重新变得完整，然后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七七，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了。”我压制住自己心中的躁意，低声道，“自以为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对方也能幸福的话，本来就是一种傲慢。”
“我知道！”
她捧着我的脸，轻轻掰回到与她对视。在阳光下，她的眼眸几近透明，从中透出的爱与诚像是被放大镜聚焦的光，一路从我的眼中照射入心底，而在下一瞬，这爱与诚又被温暖所包裹。
“莉莉，像‘让你忘记我然后和新的人开始新生活’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甘心！相反，真到那一步，我也想要你刻骨铭心地记着我、爱好自己的同时也带着我的那份好好生活下去，而不是从此变得破碎、消沉下去。我不是悄悄地来的，也绝不甘心悄悄地走②，我想要被你一辈子牵挂，而且是幸福地牵挂，和你的新的爱人幸福地生活后，也要牵挂。”
“我……”
我怔住了。
这家伙，一定是强欲魔女和傲慢魔女的结合体，可这病娇的态度全然没有让我感到害怕和束缚，反而让我再一次溺死在她强势的温柔中。
“七七，你……这么沉重的心意，放在真百合动漫或者晋河GirlLove小说里一定能拍很多集。”
她没有接我逃避般的玩笑话，而是浅笑着把那个身着白紫色新衣的莉莉安娃娃塞进我的怀里。
“总之，如果真有那天，「请把衣服当做我来穿吧」③。”
……
(注：①科幻小说《莉莉安无处不在》中，一对夫妻克隆了3个死去的女儿，其中两个取名为莉莉安，在故事的结局，3个灵魂/意识都被转移到了另一个身体里，即可通过意识转移的方法而“永生”且“无处不在”。)
②这里七七cue了一下徐志摩《再别康桥》，仅取原诗的字面意思进行反驳来表明自身态度，并没有讽刺他的情史的深意。
③出自动漫《天使降临我身边》台词。
……
……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外人进入。
我暂停了直播工作，每天和七七远程看动漫和电影。
夏天又到了，她的状态却越来越差，每天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莫医生为了治疗她，好多天都睡在医院全程监控。
“莉莉，我……还是好困……”有一天，她醒了之后，这样对我说道。
“困了就再休息休息，今天我们不看什么了，我讲故事哄你睡吧，这次想听什么声线？”
“不要……”
“嗬，你都这样了，还这么倔？”
“你还是再带我再看看世界吧，从北海道开始，就当是我的《遗愿清单》咯。”
“你还笑！你又不是凡人，也不孤单，更不会死①。”
尽管这么说，我心中还是有不好的预感，但我不允许自己多想，只飞快地在自己的收藏的旅行视频中找到那些我们曾约好要一起去的地方，也同样是我们“白色恋人”视觉小说中背景图的取景地。
白色恋人巧克力工厂和札幌的冰雪节，亚瑟王墓、伦敦塔桥和多佛白崖，奥林匹斯山，品川水族馆、丰乡小学和兔山商店街，本栖湖、富士山和冰岛。
最后，当我们再次回到北海道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很轻微，像是天使的柔羽拂过我的耳畔。
“莉莉……我好开心……只是，希望下次你能多说些话……”
“喔，可是我的文学水平让我也就只能感叹一下‘好美、好漂亮、好想死在这里’嘛。不过，下次我会注意多备备课写写导游词，当你的好导游的。”
“笨猫，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我只是……想再多听听你的声音……”
“这个简单，我就算是当个无情的播音机器给你念安达语录②都行，现在想听什么？”
“一直想……你……”
“嗯？”
“爱你……”
“喂？”
“……”
我正要开始担心的时候，莫医生的声音坐实了我的担心。
“小箐！小岚！快上呼吸机——莉莉，出了点状况，先挂了。”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握紧，血液忽地涌上大脑，我顾不上穿戴整齐，飞奔下楼，打车，再飞奔到重症监护室外。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莫医生带着几个护士围住了七七的床位。
呼吸机带着水雾的面罩模糊了她的容颜，像极了那天在山路上她背着夕阳回望我的笑，有一种不真实的朦胧感。
她身上插着的输液软管像是在虹吸她的生命，心电图的波动谱写着安魂曲的旋律，我感到眼前一整晕眩，仿佛下一秒就要雪白的天花板坠下来，成为盖在她身体上的白纱。
不……不该是这样的……
我在心中历数所有曾经听过的神明，我愿献上我的心脏、我的灵魂、我的生生世世，祈求祂们可怜可怜这个折翼的天使。
耶和华听了我的恳求，耶和华必收纳我的祷告③。
……
(注：①治愈电影《遗愿清单》台词：凡人都害怕孤零零地死去，我不是凡人。②指《安达与岛村》安达极度重女的千字长文。③出自《旧约——诗篇》。)
……
……
然而，这些个烂神就是个笑话。
几天后，七七真真正正地离开了我。
太突然了。
而那个“始作俑者”，莫医生，跪在了我身前。
“少给我整这种负荆请罪的戏码！你知道的，以我在网上的影响力，完全可以给你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医闹，给我让开！”
我粗暴地攀住他的肩，把他往门框上甩，却不想他一个大男人竟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就那样倒了下去，似乎昏了过去。
“莉莉……”护士忙扶住了他，“莫医生他两宿没睡了，请别为难他了。”
“笑话！不为难他我为难谁？！你们都给我出去，都给我滚！”
我指着病房里剩下的那些医生护士嘶哑咧嘴地尖叫，曾经他们都和我们相谈甚欢，可此刻，我从他们脸上只看到对我的恐惧和悲悯。
终于，只剩下我一人的时候，我跪在了七七的床前。
她的面部惨白得像染上了白炽灯的光，唇畔漾着一如往日的微笑，笑得让我的心彻底破碎。她的胳膊被扎得千疮百孔，双手交叠在腹部，手中捂着的，是我给她的那枚紫薇花。
一直以来，我以为紫薇花代表着幸运，却忘了她的花语也寓意着独立，又叫百日红——在夏日兀自独立，却在百日后的秋天落尽繁华。
可现在，才刚刚到夏天，我的紫薇花就已经凋谢了。
我的夏天已经不存在了。
我伏在她的胳膊上，感受还未散去的夏天的温度，很久，很久，直到，终于，有人触碰了我。
“七七？”我恍惚地抬起头，她并没有动，再转过头，才看到语欣也跪在我身边，满眼泪花地望着我，然后抱住了我。
“你来干嘛，你走开，七七还没死，她还有体温的！”
“莉莉……那是你的体温，她身体其他地方，已经开始……”
“不！你骗我！语欣，怎么连你也骗我，我要和你绝交！”
“莉莉，你先冷静点，医生们还等着——”
“等什么？能把人医死的家伙为什么还不滚啊？你也给我滚啊！”
“莉莉……你听我说，是因为七七……她几年前就登记了多项器官捐赠意愿，医生说，虽然她的内脏都已经不适合作为供体，但她的眼角膜还是健康的……”
我看着语欣递来的家属同意捐赠签名单，和她父母和弟弟的三份、委托人是我的委托书，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七七，为什么……”
我颤抖着地拿起笔，用我的名字，将她眼中的世界延续了下去。
……
……
……
我肯定不是主角。
因为按照惯例，主角陷入负面情绪或不利境遇的时候总会下起雨。可当我抬起头时，初夏的暖阳慵慵懒懒地撒在我脸上，世界依然一片祥和，连一丁点儿嘲笑我渺小的兴趣都没有。
你这个冷漠的烂世界，还真是高高在上呢。
我宁愿将全身暴露在仿佛要毫不留情夺走皮肤脂肪的严冬寒风中，也不要这样虚伪的风和日丽。
七七确确实实离开了，她没有死在高风险的移植手术上，却死在了普普通通的感染中。
参加葬礼的人并不多，除了她的父母和弟弟，就是我、语欣，和一些曾经关系好的朋友以及几位医务人员。
我没有找唱诗班来唱鬼哭狼嚎的挽歌，而是花重金请来了几位音乐家，让他们现场接连演奏七七最喜欢的动漫配乐。
有热血沸腾的摇滚，也有安静优美的夜曲，一曲接一曲，从正午到日落。
大部分人已经陆续离开，小洛一直跪在玻璃棺前泣不成声。
我给了他屁股一脚。
“你姐可从不喜欢哭哭啼啼，我也没有你这么爱哭的弟弟。”
“可是莉姐……”
“啧，闭嘴！你还是继续哭吧。”我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眼睛红肿的莫医生。
“你就更差劲了，一把年纪还哭鼻子，我都还没找你医闹呢，就呜呜呜的，羞不羞啊？”
“哈哈，不羞、不羞。”他抹了把眼睛，难看地笑了笑，“人间最高贵的是善良，是对生命的敬意，为生命而哭，不羞！”
“呵呵，漂亮话倒挺会说的。对了，那什么，你不会因为又医死一个人，就从此自闭、抑郁了吧？我比较小心眼，我可不想七七在别人心里的分量那么重，你也不例外。”
“她的死我难辞其咎，但我不止她一位病人，生命还要继续。”
“还要继续？哈哈。”
这个中年男人也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我知道，他和他的爱人其实很多年前就死了，他说的要继续下去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
“还有你，我没记得我邀请过你。”
我转过身，望向站在最后的、身着黑色长款皮衣的海藻卷发女人。
“「这可不是花冠女神该来的地方」①。”
听到我的讽刺，彦并没有出言还击，而是自顾自走了上来。
“可爱的小编剧，今天不太合适，下次再约你。”她拨开下意识挡在我前面的语欣，然后微笑着看着我，“介意花冠女神来献些花吗？花儿们可是无辜的。”
她此时的笑容竟有一丝讨好的意味，浑然不像那个娇纵浪荡的女王。
“白向日葵②？难道你暗恋她？那我可不答应。”我一边调笑道，一边退到侧面让开路来。
“谢谢。”她缓步上前，将一捧白色向日葵靠放在了棺前，又垂首默哀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
“这算什么？快要退场的配角来一段人物弧光强行升华一下吗？”
“呵，你这张破嘴我可真是喜欢得不行，我越来越想听你□□的声音了。”她转过身玩味地盯着我，然后伸手就要摸我的下巴，却被语欣果断地拍开。
“彦！在七七面前……你给我放尊重点！”
语欣虽然泣不成声，但她嘶哑着的警告声还是让彦神色一滞。
“抱歉，我失礼了。”她微微低头，然后撩撩头发，“我先去墓地等你们好了，等结束肯定很晚了，晚上我开车送你们回市区。”
她绕开我和语欣，向殡仪馆外走去。
“等等。”
“怎么了？”她半回过头。
“你手上那捧栀子花③不打算一起给七七吗？”
“你问这个么。”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花束，勾勾唇，“不打算，怕你吃醋了不认我这个榜一。”
彦重新迈开步子，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背对着我挥了挥手里的花。
“还是告诉你好了，是给我妹妹的，她也睡在这里。”
“……”
夕阳下，她提着高跟鞋，光着脚一步步踩上墓园山的阶梯，纤弱而有棱角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哈，有阴影，人生才立体嘛。”我释然道。
我想，大多数人都正在经历、或者已经经历这个烂世界给我们写好的悲剧人生。有的人从出生起就死了，从来没有复生；而有的人死了，却成为了天使或魔女，他们永恒地活着、因永恒之物的存在而活着。
我又踱步到被盛放紫薇花簇拥的玻璃棺前，低头望着浅笑安然的爱人，从她怀中抱起莉莉安的玩偶。
“我会好好穿衣服的。”
“只是没有你，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呢④。”
温暖的火焰将她包裹，那生命的颜色，一如盛夏的漫天烟霞。
……
(注：①出自《霍乱时期的爱情》。②白向日葵花语：沉默的爱。③栀子花花语：永恒的爱。④出自电影《天使爱美丽》：没有你，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